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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恩在乔镇东侧的鼠尾区购了处简陋木屋,这事儿他并未告知慕冯,她和小满胜都认为自己忙于工会委托。

他按例每日出现在蓝屋酒馆后侧的胡同中,转过墙角就能看到蓝屋的栅栏,慕冯每天都会在工作之余到后院内休息,她时常会用衣袖拂去额角汗液,有时会在鸡笼前学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

少数几次,潼恩看到慕冯在柴垛旁起舞,说实话她跳起舞来手脚笨拙,但脚步挪动之余却用嘴里的小调儿将光之神神仆维欧妮的言语扮得绘声绘色。

潼恩并不喜偷窥,到此之前,班森秘密委派白熊滕塞欧爵士私下寻到潼恩,将保护公主之重任交付于他,并说这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本有拒绝的权利,但潼恩欣然接受,这让一向不擅喜怒的滕塞欧也表现出惊讶。出于稳妥,白熊爵士再三确认,而潼恩给出了最直截了当的理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没人比我更有能力保护她。

滕塞欧将腰间佩剑取下,潼恩则以剑起誓。

那把剑被命名为“守护者”,现在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复仇。

每当潼恩目见慕冯之时,她便想起另外一个女孩儿,她拥有和自己相同的姓氏,来自于他们共同的父亲:蓝佛·索德。

丹魄132年夏,潼恩七岁。

女娃在午夜时分呱呱坠地,彼时七岁的潼恩怀抱妹妹,尚不懂生命之奇与孕育之艰。他只注意到小家伙几乎睁不开的双眼和那薄如蝉翼的粉红皮肤,她为数不多的头发黏在一起,样子也比自己想象中丑很多。

潼恩装作长辈般亲吻了她的面颊,小家伙便开始哭泣,之后便是只顾着哭泣。他尝试在婴孩柔软的耳边轻喃些安慰的话语,可那孩子哪听得懂声音,男孩儿企图向父亲求助,可此时蓝佛正伴在妻子床前,妻子在生产过后便陷入昏迷,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第二个孩子。

直到一声雷鸣在铁匠铺外炸开,回过神的父亲才将儿子手中的小生命接过,而潼恩则懂事的去前厅关闭门窗,负责接产的培里侬大主教在蓝佛身边叮嘱些话语后也随着潼恩出了卧室。

潼恩关好窗子,等到想要关闭门时,他望见了天上的景象,就在隔着广场那边的皇堡头顶,一团黑云聚集,潼恩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乌云,比熄灯后的床底还要黑,比自己在被窝中闭上眼睛看到的还要黑。

几条银白色的电弧在黑云中伸缩翻滚,就像来自地狱的刑拷锁链,雷声咆哮,除了潼恩外没有一个街坊敢从窗边或门框里探出半只脑袋。

黑云之压下的砖墙沉闷,树叶寂静,众神不语。

潼恩感觉有什么东西像黑云压住皇堡般罩住自己,回头时发现培里侬正站在自己身后,他的红色教袍被染成暗红色,干朽的脸就如从墓中爬起的古尸般,潼恩仰视大主教,年幼的他第一次体会恐惧为何物。

潼恩隐约听到培里侬说了一句话,但回神时那暗红色的袍子带着他的主人已转向黑巷。

男孩儿惊慌地将门锁紧,转头跑向仍旧燃烧的锻炉,只有光亮能给他安全感,不,父亲会保护我!他又跑向卧室,蓝佛正抱着女儿,母亲也醒了,夫妻二人都无暇顾及神色慌张的儿子。

第二日,坊间都传恶魔之子于黑云之夜诞生,日后将为澄泥城带来宛如炼狱般的无尽灾难。

这个消息让七岁的少年隐隐不安,潼恩是从路过裁缝铺的达福口中听闻,至于他是听谁说的,可能是裁缝基德曼,或许是和他傍行的老酒鬼斯加德。

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在跑回家的途中又听到无数人谈及此事,甚至有人说昨夜的鬼雷劈掉了国王宝座一角,预示丹魄家族执掌高贵蒙彻的期限将近,他们在彼此的耳旁窃语,不论是商贩还是平民,甚至圣教军。

潼恩将这则消息告诉父亲时,那魁梧的汉子正在炉旁敲打铁剑,听儿子阐述完,蓝佛将红色褪去的剑身再次插到锻炉中,并示意潼恩帮忙推动风箱。

潼恩双手攥着风箱推手,父亲的沉默让他不敢多说。

但蓝佛明显发现儿子心不在焉,他轻斥一声,潼恩被吓了个激灵,他抬头发现父亲正怒视自己,然后自己便被他一把攫住衣领扔到一边。

黑云之夜的传言让澄泥城人心惶惶,大部分人都选择去神道院祈祷以求光之神降下福祉惩戒恶魔,圣光教会方面也一再强调传递谣言是对光之神的亵渎,但效果不佳,城内人组织游行,向皇室施压必须寻找所有在黑云之夜降生的孩子,漆沙城甚至因此发生了圣教军与平民间的冲突。

在人心动荡的时间里,小家伙也迅速成长着,父亲为他取了和母亲一样的名字:薇黛,潼恩总喜欢在薇黛熟睡时的脸上猛嘬一口,然后等妹妹哭出声音后又用母亲缝制的小马哄她入睡。

刚开始母亲因为这事儿打了自己好几次,后来看出潼恩对薇黛的喜爱后也懒得动手。潼恩感觉自己应该成熟起来,他理应更像个好哥哥,于是便按母亲教的给与妹妹更多呵护。

在薇黛满两月时,一家人第一次看到这小家伙露出微笑,即使她还没长出牙齿,父亲认定薇黛以后定会长成个如妻子一般的漂亮人儿。

新增的家庭成员让一家人忘记了那可怕传言,她的人生就像刚从土壤里露出芽头,家人们都期盼着她沐光成花。

直到十月一天,天气已转冷,家里走近一队卫兵。

“索德师傅。”不知名的卫兵恭敬说道。

“什么事儿?”

潼恩听父亲应了那灰袍军人,自己是孩子,则只能侧立一边。

“我听说您有一个女儿,邻居们都说在黑云之夜听到了您家中传出啼哭,所以···”卫兵堆着笑脸,后面本该是他的目的,但却被替代为几声干笑。

潼恩顿时紧张起来,他辨不出那笑容背后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如果他们要带走薇黛,则必须先踏过自己身体!他坚定心中所想,一会儿他就用墙边武器架上那柄铁剑,是昨日父亲刚淬火过的,今日已经开了刃,他偷着用剑尝试斩断木枝且成功了,那把剑锋利无比,一定也能刺穿卫兵的脖子。

父亲霎时停了手里的活,他坐在板凳上抬头看向士兵,“都过了多久了,我们的王才开始信这些?”

卫兵显然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他举手示意同伴退出铁匠铺,等门关上后才小声说道:“索德师傅,您在澄泥城是个受人爱戴的人,我也并无恶意,最近城里又激起扫除恶魔的声音,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平息民愤,总得做做样子。”

父亲站起身,走向士兵身前,他个子高,肩膀又宽,直接将士兵罩住,“如果国王连个无法控制自己出生时辰的孩子都保不住,我们又怎能相信他会保护自己的人民?”

潼恩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如此强硬的口吻说话,而他对面的士兵似乎也被吓住,急忙解释:“哎呦,索德师傅,当心祸从口出!”

他夹着嗓子,紧忙回顾身后,“我回去便只汇报黑云之夜您家房后有只发情的母猫便罢了,可您得知道,现在已经有些人在组织地下活动,他们在城里私自调查这事儿,昨日已经有个母亲丢了孩子啦!”

听了这话,父亲和自己似乎都会错了卫兵的来意。父亲向那人道了谢,便紧忙将潼恩拉到卧室,一家人商量过后决定让母亲去南方的白林道暂避,潼恩的姑妈在那有一片农场,林道城的卫兵一年中除了收税会光临,平时根本没人从那过。

当日夜半,父亲抱着薇黛,携妻儿从漆黑恶臭的排水道出了澄泥城,一路上薇黛都在襁褓中熟睡,父亲难得打趣说妹妹比小时候的潼恩懂事多了。

考温顿的马车在城外早就等候多时,他是父亲的老友,一个忠诚且可靠的磨坊工人。

家人们惜惜作别后,马车启程。

之后的几天,潼恩在铁匠铺的杂务之余想念母亲和妹妹,他每早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父亲:“母亲她们应该到了吧?”

蓝佛刚开始闷不做声,后来潼恩问得多,他便回答:“还有几天呢。”

又过了几天,一名圣教军将父亲召到神道院,潼恩回来后发现父亲就像是变了个人。他深陷的眼窝蔽在眉骨阴影之下,表情痛彻,潼恩不敢问。

夜间,他为父亲准备了洗澡水,照习惯将袖子撸起,然后一直伸到澡盆底部试探温度,父亲喜欢用稍烫的水洗澡,潼恩始终不理解,照理每日都在那灼热的锻炉旁,平人肯定想在夜晚入睡前寻些凉快,但父亲每次都强调水的温度要高。

潼恩又往澡盆里加了一瓢热水,然后去卧室敲门,父亲出来时含着胸,这个平日里坚不可摧的男人看上去像瞬间老了几岁。

父亲不脱衣物直接进了水中,他起初仰视头顶,之后双手掩面,然后将自己拖入水下许久。

过了三天,父亲终于肯说出那天在神道院经历的事。

圣教军从城外带回两条冰凉的身体,一是考温顿,另一位则是潼恩的母亲薇黛·嘉丽。他们被发现时已成血人,死于剑下,妹妹薇黛则不知所踪。

潼恩哭了一夜。

后来的一天,圣光教会声称抓到了私自调查黑云之夜诞生婴儿的地下组织头目,自己和父亲一同被邀请至广场参加罪犯的惩戒仪式。

潼恩左手拉着父亲衣角,右手紧攥成拳。他始终记得火刑架上那个容貌温良的中年男子,他从头到脚都像个好人。

火焰升起时,潼恩有过一丝迷茫,但最终他还是跟着周遭平民一同大喊惩戒罪人,广场的欢呼声盖过中年男子的哀嚎,直到广场之上只剩火焰燃烧的声音。

仪式结束后,父亲将自己拎到一边,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他的后颈。

“替罪羊会在圣火中会得到宽恕,但真凶应以血作偿。”

父亲的话他从未忘记,也不敢忘记。

潼恩盯着慕冯消失后的栅栏呆滞半晌,十四年过去了,他仍未找到薇黛,也无法确定带给他和父亲日复一日痛苦的是班森·丹魄还是培里侬·尚维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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