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胜后悔无比,他现在又冷又困,薄雾在周围漂浮久久不散,湿冷的水汽轻而易举穿透他的皮肤,揪着他的肌肉不停抖动。
他只觉得通向靴底桥的路途异常遥远,此时又仿佛有一根尖刺在脑袋里横冲直撞,造成尖锐而断断续续的痛感。
雷铎昨晚睡得很好,他应该一直都睡得不错,迈着大步,嘴里哼着家乡小调,小满胜并没听过,歌词里尽是些和女人有关的,估计是他自己编的。
后半夜小满胜几次为篝火添柴,生怕那火灭了。然后便再没睡着,一直捱到天空由黑变成深蓝,头顶的风也停了哀嚎,繁星凝视着宁静大地,宛如置身恬适庄园。
就算有些邪物估计也被雷铎的鼾声吓走了吧,大块头鼻喉间有如滚滚天雷,小满胜心烦意乱,根本无法入睡。
匍匐在起伏小丘上的窄路终于躺平,太阳挪至天空中央时,二人终于到了靴底桥。七八步宽的卵石河从东方缓缓流向西南,桥头埋着一根木杆,上面挂一只早就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皮靴,不知是哪个家伙的,他赤脚走回营地吗?应该不会,估计属于某个没了命的可怜鬼。
鞋子总是成对儿出现,另一只在桥对岸,同样被木杆挑在空气中,小满胜感叹靴底桥这名字真是名副其实。
简单吃过后困意来袭,他倚着路边一块大石小憩,不觉进入梦乡。
他梦到母亲在潮水刚退的滩边采集褐藻,自己则赤脚寻找被困在在黑褐色礁石缝隙间的虾蟹,不多时,毛柳编制的筐内已经有许多收获。
他转身向母亲炫耀,可潮水瞬间涌来,眨眼便将低头采集的母亲淹没,而自己的脚则像藤壶般粘在礁石上动弹不得。
海水浮过腰腹,紧接着没过前胸,然后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眼见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在自己头顶越升越高,最终四下归于漆黑。
睁开眼时,太阳向西方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小满胜庆幸自己没睡太久。
梦境恍如昨日,他从胸口掏出临行前母亲赠与的兽牙项链,难以言喻的思念又如潮水涌来。
雷铎正朝着卵石河放水,见小满胜醒了,他就开始叫嚷着下游一定有个幸运家伙能赶上他这口热乎的。
河水清澈见底,五颜六色的卵石整齐得就像被人刻意铺砌过,它们沉在河流中央,石头体积随着靠向岸边依次缩小,等到岸边已经全是棕色的粗沙。
小满胜走向雷铎上游一段距离,低身用手盛了一抔,河水意外地冷彻刺骨,冰如初春将融的雪。他凝望手心,慢慢将水贴近脸颊,这需要些勇气。
冰凉让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铿铿从上游跑下,小满胜好奇,这家伙从来不喜欢火也不喜欢水。定睛看时,它似乎追赶着什么。
只见一件破衣顺河而下,被浸成深灰色,流到桥底时挂在墩木边缘的尖刺上,正是被雷铎浇灌过的地方。
黑狼隔着水面朝湿衣细嗅,又伸出前爪企图将其勾过来,屡试无果,便只能坐在岸边观望。
细心的小满胜发现铿铿回来经过的地方似是一条小径,傍着卵石河,他站起身观察,小径一直向东伸进不远处的矮林。
但小满胜对此印象不深,他取出地图求证,这条路在地图上并未被标注。或许是什么野兽到河边饮水留下的痕迹?也不对,衣服又恰好从上游漂下来,他可没听说过什么野兽会自己穿衣服,这路一定是有人走过的。
这让小满胜想到了昨晚那怪异的声音,还有铿铿追逐的东西是什么。
他走到桥边,企图用木棍将破衣打捞起,不幸衣服被湍急的河水带走了,一人一狼都很失望。
小满胜见雷铎刚刚灌满了自己的胃,此时正打算灌满水壶。
“估计是死人的衣服。”小满胜故意沉声说道。
“哦,真够倒霉的。”雷铎感叹,他刚刚也看到了衣服,于是急忙将壶中水都倒掉,“呸!该死的!”
“你想让别人喝口热的,现在另有他人对你还以颜色。”小满胜嘲道,随后告知了并未被标记在地图上的隐秘小路。
“估计去的人都死了。”小满胜问雷铎的想法时后者这样说,他们没机会将补充完的地图带回,这也解释了为何地图上没有标注,“或许是个危险去处,那衣服的主人一定躺在那边。“
两人正探讨,桥对面的榛林中隐约出现三个人影,透过稀落的枝叶间隙能看到他们背着白色的东西。
龙骨吗?小满胜十分确信,因为自己此番前去灰森林也是这个目的,这玩意在工会可能换上个好价钱,要比熊皮药草之类的贵重很多,兀桉几乎所有的龙骨都是产自灰森林。
三人在桥对面停下,盯着这边的二人议论半晌后走过桥来。
黑胡子男子走在前方,他体格壮得像头牛,个头则不如雷铎和小满胜,身躯将紧身皮革甲装得满满登登,瞪起来的眼睛和雷铎不相上下。
他身后的同伴一个是黑发的灰脸男子,他连暴露在外的小臂也是灰色的,颜色就和山上的灰板岩大差不差,这家伙又长了个凶相,就像是吃过人;另外一个则正常的多,地道的南方庄稼汉打扮,头上裹着兜帽,穿一件褐色羊毛束腰上衣和一条被蹭得油亮的马裤,肤色也正常,不长不短的络腮胡衬得他一脸憨厚。
黑胡子背着的像是下颌骨,小满胜看到了骨头上的一排尖牙,和工会右厅陈列的小龙骨骼样子很像,也像慕冯曾经描述的;灰人背着几根弯弯的肋骨,庄稼汉则背着一段脊椎骨。
三人被背后的东西压弯了腰,他们统一配着皮鞘铁剑,黑胡子大腿外侧还别着匕首,至于铺盖,除了保留着装食物的小布囊,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将力气都用在搬那大骨头,铺盖早不知扔哪去了。
他们过了桥后在路对面歇脚,三人依次坐定,默契地将白骨掩在身后。
“收获颇丰!”雷铎站在河边称赞道,显然三人没有理他的意思,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凑上去看看这帮家伙的收获。
见雷铎走过来,三人站起,黑胡子将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表示不欢迎司屹人,这时候铿铿也从桥下露出了头,一见黑狼,后面的灰人和庄稼汉也齐齐拔出了剑。
“我想你们误会了,司屹人从来不会夺人所爱。”雷铎摊手尝试解释。
“那你们渡过沸海来到南方怎么解释?”黑胡子用低沉的嗓音嘲道,他的剑刃也已出鞘,相信雷铎再向前走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刺过去。
“我承认北方人里面有些是坏人,但我是好人,请相信我。”雷铎识相地后退半步说道。
庄稼汉一听来了劲,在黑胡子背后开始大声嚷嚷:“他看上去就是那种犯过奸,而且喝酒也不会付钱的人!”他揪着嘴唇,眼中尽是狠毒。
“你嘴里说出的话也配不上你的长相,明明像头猪,吐得却全是虎狼之辞。”小满胜反驳,两人只是想看看他们的收获,这帮人竟谨慎到如此地步。
“这人是你儿子?”灰人发出质疑,他凶狠的灰脸上长了两个大小不一的眼睛,声音则像是拌了老痰,“或许你该跟你父亲学学说话!”
小满胜有些恼了,当他看到雷铎得意发笑时更是几乎压不住内心怒火。
“好了好了,完全没必要这样。”雷铎站出来,“我们的武器都在那,就是看一眼而已。”他郑重重复:“就一眼。”
黑胡子思量半晌,示意背后两人放下武器。
小满胜见雷铎加入三人帮,自己本不想去的,但终归拒绝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这些白骨光洁如玉,质地如瓷,下颌骨上整齐的龙牙边缘如刃般锋利,黑胡子用匕首在骨面刻画,几乎见不到任何痕迹。
“这些牙齿可以用来打磨做成项链或是其他饰品,镶嵌在戒指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向二人详细介绍着自己的宝物,“兀桉国王的宝冠上便有一颗,据说工匠为了将其打磨成适合镶嵌的形状耗费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一颗牙打磨两个月?正常石头怕是用水冲也出了形状,若这家伙不是吹牛,小满胜不敢想象这东西的坚韧程度,拥有这样牙齿的生物放到现在可以说是不坚不催的存在,若能用其骨铸造一把兵器,在战场上绝对是无往不利,普通铁剑怕是刚碰到它就断掉了。
他将手放在龙骨之上,只觉得习习凉意沁透手心,不同于春霜,亦不同于冬雪,就像是来自亘古巨兽的呼吸,如它生存的深渊那般,一种能抵阳光炙烤的严寒。
“它们是如何从大地上消失的呢?”小满胜百思不得解。
“这东西在最近两年多了起来,不过终究是个上等材料。”黑胡子感慨,仿佛忘记了双方刚刚发生的骂战,“你们也要去灰森林吗?”他问。
雷铎清了清嗓子,“这得看他。”他指了指身边的小满胜,“我们不是父子,这小子算是我弟弟,可能长得有些稚嫩。”
“不,是你长得太老了。”灰人打趣。
小满胜心里终于好受了些,这家伙也算说了句人话。
“我们刚发现了向东的这条路,想先去探查一番。”小满胜用手指给众人看,“地图上并没有标注,我们很好奇那边有什么。”
三人帮并未说话,但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出:那不是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