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望天崖一役，苏幕遮已察觉到体内有怪物藏身，他明白，他若不能将之镇压便会被取代。

那自小所携带的热症，便是来源于这妖兽虚影，或者说是圣麒麟之心。

念及此，心间寒意汇聚，让自视不惧寒冷的苏幕遮，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道袍老者手腕翻转钓竿横甩，竿尖直抵苏幕遮眉心，轻轻一触，宛如微雨入平湖，激起涟漪荡漾。

苏幕遮一激灵，如沐春风，只觉一股暖流自眉间涌入，于全身上下洗涮游动，洗筋伐髓。

除此之外，双眸休克的筋脉也在缓缓蠢动，眼眶似小虫蠕动，麻酥胀痒。

空洞的双瞳内，衍生出两颗珍珠般大小的奇特冰晶。

一缕光线袭来，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碧空、纤云、寒冰万里、绿茵零星、谧林成群。

置身黑暗的沉沦，终是再见阔别五年的光明。

苏幕遮望着自己的手掌，熟悉而又陌生。一滴滴水珠从眼角滴落，滑落掌中。

苏幕遮清楚，这不是眼泪，而是眼眸中冰晶融化的液滴，当冰晶完全融化，他又将沉溺于黑暗。

凭空寻回一刻光明，他已是心满意足。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多谢前辈，不知前辈在此等我，所为何事？”

苏幕遮看着面前的异族老者，抱拳答谢，不敢怠慢。

这老者的恐怖程度远非太清宗的老妪所能比，一念，或可断人生死。

道袍老者不言，只是手中钓竿轻点冰面。冰面一触即崩，碎成无数冰块，融入冰海。

化冰为海，苏幕遮并未跌落海中，双腿站在海面上，由一股莫名的力量托着他。

寒冰消融，凉波悠扬，水面上一幕幕图画轮番上演。

苏幕遮盯的直愣神，因为这水中图画正是他人生的回忆，从部落婴孩到此间少年。

这一幕幕的重现回放，极为真实，苏幕遮盯着只觉天旋地转，好似又重走了一遭。

废九窍、挖眼断腿、日夜灌血、阿黄惨死、阿姐活祭、小白坠崖、灵剑穿心……

凄苦悲凉的过往如阎鬼梦魇，避无可避，一股脑的钉入苏幕遮脑中，他蹲在水面上，双手抱头痛苦不堪。

“啊……”

苏幕遮面容狰狞扭曲，脖颈间青筋暴起，鼻息加重，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双手扯着自己的头皮，仿佛要永世沉沦进去。

“天俯众生威自在，众生仰天卑自来。苍穹之下，诸生为棋。”

道袍老者一句唏嘘，满脸沧桑，哀叹之声若溪涧清泉，将苏幕遮骤然浇醒。

苏幕遮回过神来喟然长叹，摇了摇昏胀的脑袋，双掌就地捧起脚下冰冷海水，泼向燥热的脸庞。

冰水覆面，苏幕遮心中暗道，心智不坚，果然极易堕魔。

道袍老者坐而论道：“老夫将之这世间生灵分为四类，汝可愿一闻？”

“晚辈愿闻其详。”

苏幕遮一瘸一拐走近，脚下荡起一圈圈涟漪，无惧大鼋，盘膝坐于水面之上。

此刻的苏幕遮倒也无所惧，因为这样的绝世强者若想杀人，覆手之间可终，哪会这般多事。

坐于下方水面，苏幕遮仰望着大鼋上的道袍老者，好似师傅开坛徒孙听道。

道袍老者手持钓竿，无线，无钩，亦无饵，眼凝冰海，观云洞天，口诵道音：

“乾坤有差，众生分异，观古今，数过往，天赋生灵四等，樗栎者、磐基者、擎云者、逆命者耳。

樗栎者，数极，凡也，庸俗之命，繁衍同类，凡人之资。

磐基者，量丰，基也，垫脚之命，蜉蝣寿短，天资拙劣。

擎云者，罕绝，杰也，凤麟之命，手擎辰风，脚踏凌云。

逆命者，寥星，帝也，逆天之命，谋天之源，与天对弈。”

苏幕遮皱眉冥思，老者的这套说辞，也正是公羊部落所践行的，因而他感悟颇深。

樗栎者是凡人，磐基者则是寻常武者，擎云者乃宗门大族的掌权者。

至于这逆命者，便是改变天地格局，主宰自己命运之人。

先天的资质与后天的命运，共同造就了世间生灵的三六九等。

“想来，我便该是这樗栎者了。”苏幕遮自嘲一笑。

他本天骄，却沦为废人。

九窍俱碎，武道之路崩断，终此一生，凡人而已。

身世不可闻，父亲无法寻，血海深仇亦不得报。

“勿恼，老夫在此等你便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一个重塑九窍的机会，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老者云淡风轻，似看穿了苏幕遮心中所想，玄瞳猛然一皱：

“你本微尘，来去无声，可愿化为蛟龙，一飞腾云，引得晴空霹雳，一动，天下闻！”

大鹏起兮遨四海，君侯祀神沐烟台。本是天上客，怎甘堕尘泥。

三言两语若惊雷轰击，苏幕遮顿时浑身燥热，血气翻涌，那沉寂多年的武道之心晃动难安。

可是，在整个寒凌大陆，怕是也未曾有九窍破碎还能重修于好之事。

窍穴破碎，便不可逆。

修补碎窍，这难度丝毫不亚于颠倒乾坤、手摘星辰。

冰风荡颅，杂发丝丝乱，苏幕遮举棋不定，一时间似置身于梦幻泡影之中。

萍水相逢，一个世外高人怎会如此照拂一介废人。

他虽不知老者是何居心，但也能料想到，此事背后必定不简单。

可那又怎样，只要有一丝希望尚存，他便会奋力去追逐。

他实在是厌倦了在公羊部落那般，由别人操控他的命运，任人宰割。

道袍老者再度开口，语气粗重：“你可愿为逆命者，以乾坤为棋局，众生作棋子，你与天道独对弈。”

“愿！”苏幕遮吐出一字，铿锵有力。

“甚好，甚好。”

老者抚须，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老夫要汝唤醒一人，那人因命格太强，被天道所限，只能选择沉眠。

只要汝将那人的部分命格转移至汝身上，那人便会苏醒，而汝亦可获得那人的部分力量，有机会重塑九窍。

当然，此举乃是欺天，需要汝自愿，否则会遭到天道反噬，切记，切记！”

钓竿一摆，水面剧变，有青芒丝线勾勒相连，画地为圈，金旗撩动，符文镌刻，深渊乍现。

道袍老者低吟，手中钓竿一甩，将苏幕遮推入：“这是个传送阵，水面中央深渊便是阵门，孩子，去吧！”

“我该如何转移命格？”

水面重归平静，海上若有若无的传来苏幕遮低吼回音。

老者闭目，摇首叹息，嘴中喃喃：“舍肉弃魂凤涅槃，寒冰火莲龙惧寒，佛体挂魔心，命途劫难兴，歧路畔，魔神临。

日后祸乱天下者，必是此子。

此子命格奇特霸道，虽强，却远不及吾主。”

道袍老者收竿，大鼋沉底，赤脚浮立于水面。

天上云霄呈祥，脚下道韵暗散，朝着深渊处，俯首一跪。

“五千年了，老奴归寿天，恭候吾主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