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听这个声音有些陌生,断定自己与此人并未照过面,只是听他现下言语,以及之前从玉兰口中听来的快活林怎么怎么样,故而判断此人八九不离便是那蒋忠蒋门神。只听得屋内又一个声音传来:“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需知这姓武的可不是什么善茬,一身武艺又是命案在身之人,与这等人照面,你若不取他性命,他便要取你性命。不过你行事也算有些手段,虽费了些银钱却也安排的那厮好,只教那四人在飞云浦结果了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复命,便见分晓。”这个声音老袁听了多年,正是都监大人无疑,听得要取人性命等字眼,已是一惊,闻得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都监大人在说起这杀人夺命之事时竟然意定神闲、轻描淡写,直叫听者脊背发凉。又听得一个声音说道:“那厮本领虽强,但毕竟被那铁枷束缚了手脚,他四人要了结其性命却有何难的?”这个口音老袁也是熟悉的,这便是平日里常伴在都监大人左右的张团练。只听那蒋门神又道:“小人也曾吩咐我那两个徒弟,得手后速来回报,估摸着不用等到明日,约莫黄昏时人就该回来了,却叫我好等啊!!”张团练知他先前吃了那姓武的亏,现今仍是有些后怕,于是安抚道:“兄弟无需过虑,四人料理一个双手不能活动之人,能有什么变数?咱只管安心吃酒,来来来......”这蒋门神听罢,忙举杯道:“是了是了,决计不会有甚变数,恩相与张兄弟的大恩大德,定当涌泉相报。日后若有何事用得着小人的,只管知会一声,小人定当肝脑涂地........这........小人先干为敬!”
老袁在外本欲拍门而入,无意间听得这三人说到这害人性命之事,其中利害,在老袁心里也是通透的,寻思此时拍门入内似有不妥,那只本欲敲门的手吾自缩了回来。现听得雅间内三人已不再说及此事,只是在劝酒敬酒,这才壮起胆子敲门:“大人,老袁来向您问安了,今日是小的最后一日当差,承蒙大人多年来提携,小的与媳妇儿备得一些酒食,特来与大人道别。”一个声音从内传出:“哦,老袁啊!对了,今日是你卸任之日,进来说话罢!”老袁喏了一生,拖着冰鉴推门而入。进门后,先向都监大人作揖,又转向张团练、蒋门神作揖:“小的见过都监大人,见过团练大人、蒋爷。”而后,老袁将这冰鉴的青铜盖子,将那暗格中的“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雪泡梅花酒”依次取出,并于三人交代一番:“这两道甜点乃是小的内子调制,内子有孕在身略有不便,因此制备的少了些,还望诸位大人勿要见怪!这梅花酒乃是小的珍藏,我跟随大人多年,素知大人喜好梅花酒,故而今日以这冰镇新法调制,送来于大人品鉴。”此时天已近午时,再过得小半个时辰便是用午膳的点了。这蒋忠先前只是与张都监、张团练吃酒,这饭菜尚未上席,腹中早已有些饥了,眼见面前有这两道甜点,便将手抄起来直往嘴里送。张团练见蒋忠这般举止,眉头微微一皱,找了个时机以手肘轻撞了他一下,随即一面将这甜点逐一摆放至张都监面前并为其斟酒,一面陪笑道:“我与这蒋兄弟幼时相交之时,这厮便这性情,一见得吃食佳酿便顾不得亲友长辈,望大人勿怪!”这蒋忠吃了张团练这一肘子,方反应过来,忙向张都监作揖赔不是:“是是是,小人乃一介草莽,承蒙恩相抬举,方可与恩相同桌入席。然小人这草莽习性,一时性起便失了分寸,小人这便自罚三杯赔罪!”说罢,便将这“雪泡梅花酒”为张都监斟上三杯,再为自己满上了三杯,随即举杯道:“小人先干为敬,大人随意。”说罢便连干了三杯,这“雪泡梅花酒”,原本这酒便劲道不小,加之冰镇的口感,自喉间直透到心口。这蒋忠生平哪里饮过这等佳酿?忍不住喝声彩道:“好酒!!!”这张团练在一旁看不过,直摇头道:“好你这厮!这是袁马头儿孝敬大人来的,大人尚且分毫未动,汝这厮却已几杯下肚了!”蒋忠听张团练此言一出,颇感尴尬,又起身向张都监作揖赔不是。
“无妨无妨,蒋壮士性情中人,喜欢便只管饮就是了,我府上岂能为几杯水酒与人计较?但饮无妨,但饮无妨......”“这......小人这等唐突之举,实难登大雅之堂,大人见笑了,万望勿怪!”“蒋壮士不必拘礼,今后便将我府上当自家一般,这水酒只管取来自饮便是了,蒋壮士若觉得我这吃亏了,日后待得你那快活林生计好了,也可带些稀世佳酿来我府上同饮。”蒋忠心里咯噔一下:“这老狐狸,我虽是个粗人,但这话里有话我会听不出么?这是借我席前失礼的由头,暗示我日后这快活林的生计,需多与他些分红。”但表面上,蒋忠却也不敢露了声色,只得撑着笑脸作陪。
这三人一面饮酒,一面言语,却把这老袁冷落在了一旁。老袁先前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没个消停,自己一个当差的又不好打断,见这三人开始品着自己媳妇儿制备的甜品这才消停了些,于是找着这个空子插上话来:“这......都监大人、团练大人、蒋爷,您三位吃好,小的还需回府里与那后槽有诸多事宜交接,那......小的先告退了?”张都监听得老袁言语,瞅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哦.......老袁啊,你来此地,饭还未用过吧?今日这位蒋壮士做东,一会儿便上菜了,要不.......你也吃些再走?”老袁听张都监这一席话,惊的他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这等身份岂可与诸位大人同食,使不得使不得......”一旁的张团练接话道:“大人,这新任马监还需两日方可到任,这袁马头儿与这后槽的交接事宜却不可有甚纰漏,还是由他回府去办正事吧!”张都监原本这话也就随口一说,惺惺作态当不得真,听这张团练一旁进言,便连连点头,允了老袁速速回府的请求。“且慢!”只见这蒋忠忽而发话:“袁马头儿原本孝敬大人的酒食,却叫小人饮得吃得半数去,小人对这佳酿甜品亦甚是欢喜,既已入了肚内,权当是在馆子里吃喝了一顿,断不可叫袁马头儿空手而回!”说话之间,蒋忠已走到老袁跟前,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老袁手中:“拿去与后槽兄弟们吃酒吧!”老袁一时未料到这一出,那锭银子一落在他手中,顷刻间便掂量出分量不小,这足足有五十两啊。老袁一惊之下,急着推辞道:“这......这.......蒋爷,这可使不得,小的这酒水点心缘是为报答大人这七年来对小的的恩德,却如何能收赏钱!使不得使不得......”
张都监寻思蒋忠此举乃是在自己面前显摆他比自己体恤下属。见二人为此事推来阻去,老袁手上无力,自是让蒋忠占了上风,便发话道:“既是蒋壮士有心打赏,你便拿着罢!我与这两位还有要事相商,你且退下,回府去办你未了之事罢!”老袁听罢,一面连连向三人作揖道别,一面倒走着退出雅间,转身将门带上,径直下楼回府中去了。路上,老袁从怀中取出那锭银子瞅了几眼,寻思道:“这当真是托了夫人的福么?原本只想送些酒食与大人道个别,礼节上过的去便是了,不曾想竟有意外收获,这蒋爷夺回了快活林后,当真是财源滚滚,出手如此阔绰。夫人制备的这些打点的酒食,便是连祖传的青铜冰鉴也搭进去了,想是老天垂怜,这些个赏钱足够再买个这般的青铜疙瘩,余钱还够在乡下盘个小铺子,到时与夫人在乡下也开家小店继续这冰镇酒食的生计,岂不美哉?”转念又一想:“自一早听这唱曲儿的玉兰一席话,这快活林的主子已是几度易手,这蒋爷如此行事,为夺这产业竟做下这谋财害命的勾当。唉,这城里头儿确是是非之地,不比那乡下太平。我等本分实诚之人,还是早点回府完了事儿,早走早好!”边想着,边从怀中取出个素色锦囊,将那锭银子裹了。
老袁满怀心事的回到府中,直接便找得那个后槽,拖着他去那马房盘点清算。这马房诸多事宜均有造册,平日里均是老袁在记录誊写。而这后槽听闻也是走了关系才进得这都监府来当差,大字不识几个,粗鄙不堪,且好酒贪杯。老袁与其说与他交接核对册籍,不如说老袁自查自己日常记录的册籍有无纰漏,这种交接也就是走走形式,这么些年下来,老袁这心中也是说不出的苦。
“袁头儿,眼见这酉时就快到了,您这还得多久?俺还邀了兄弟吃酒呢!”老袁白了他一眼道:“又吃酒?这册籍不核对清楚,后日新任马监来了问起,你如何与他交代?”“这......袁哥,不是俺不帮忙,您也知俺粗人一个,这册籍上的字它认识俺,俺不认识它啊!杵在这里亦是无用啊!哥哥便容我去罢,俺夜里打上壶好酒送与你家去!”“若我这边完事后,你若喝的不省人事,这马房的钥匙交于谁去,我今晚这一走明日便不踏进这府门了哦!”“这好办,我与那看门的老许说一声,哥哥完事后将这马房锁严,钥匙交于老许,我夜里来找他取便是了!”老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新任马监未必有我好说话,你这酒瘾也该节制些了!”这后槽说完,便一溜烟的走了,只剩老袁独自一人守着这马房,他心中直嘀咕:“我就把这些个册籍誊抄好也就罢了,管你在新任马监面前能否交代过去!你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的,往后你便知晓了,且看新任马监如何收拾你骨头!”老袁又将这马房内各马匹一一巡视了一番,看看有否染上新病或患新伤,一切安然无恙后便将册籍封存。七年了,成日里对着这些马儿,虽说是牲畜,却彼此之间尚有感情,这一别后再不会见,竟也有些依依不舍。
也该走了,老袁又打量了下这间他当了七年差的小宅子,缓缓将门带上,自怀中取了钥匙锁了,便急向府门口老许所在处快步走去。急走之间,手吾自在自己怀中摸索,忽的一惊:“蒋爷打赏的银钱何在?前一会儿只顾那些册籍,那装银子的锦囊随手便放在了案上竟自给忘了。后槽的那小子一向手脚不干净,别给他偷偷顺走了哦!快回去看看!”于是老袁又折返回马房,开了门,忽又寻思着财不可外露,怕人惦记,故而老袁立时将门关严并上了闩,取了灯笼细细找之。马房夜里光线不太好,是以找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在先前誊抄所用的文案桌脚下找到。老袁竟然有些喜极而泣,吾自絮叨着谢天谢地的言语,好在不曾让后槽那小子顺了去,他与夫人去乡下后再做老生计之事便有着落了。
老袁此时听得府外的更鼓声,这都一更了啊!得速速回去与夫人汇合。老袁此时喜悦之情无以言表,拍了拍先前寻银子黏在身上的灰尘,理了理行头正欲再踏上归家之路,忽听得马房外传来急促的推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莫不是那小子酒足饭饱回来了?别急别急,来了来了!”老袁匆匆赶去拔了那门闩,却待正要开门,只觉那门外之人顺势推门而入,老袁正待发话,却不提防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老袁那瘦长的身躯被这一脚踹的腾空而起,背心着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