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先行回了衙门,案发现场的诸多事宜,后续皆由卓元揭经手,待他分拨调配完一众公人,令其各司其职后,已是正午了。卓元揭抬眼见自己朋友老袁的养子仍是吾自坐在马房边发呆,便走了过去,从身上取出些许干粮与他,这孩子自昨晚一更至此,尚未进食,此时见有人递上干粮,便也顾不得别的,伸手夺来便狼吞虎咽起来,吃的太猛太急,竟呛着了,不住的咳嗽,双眼胀的通红。
卓元揭上前不住拍打其背心以示安抚,等这孩子稳定下来后,便道:“慢些吃,吃完,叔送你回去罢。”不一会儿功夫,卓元揭递于他的四个炊饼,竟都下了肚,因先前吃呛着了,他喉间仍是发痒,时断时续的咳嗽。卓元揭待他又坐了片刻,咳势渐缓,方才道一声:“走罢!”一手将这孩子扶起,护送其返回老袁家的铺子。
自都监府往返老袁家铺子的脚程着实不短,卓元揭与湛儿隔着六七尺的距离齐肩而行,这孩子这一路低着头,满腹心事,这步子迈的极慢。这卓元揭乃习武之人,脚力远胜常人,见湛儿这等情形,便每走上几步瞅一眼湛儿,见自己快了便停顿片刻,若非如此,以他脚力早已甩开这孩子一两里路之远了,只是这般行路好不尴尬。
约行了一里路程,湛儿忽的停住了脚步,转头向着卓元揭支支吾吾略带哭腔道:“卓......卓叔,那......那害死老爹的贼人,湛儿与他......与他照过面,湛儿记得......记得他的模样!卓叔,知府老爷会派人拿住他吗?会吗?”
卓元揭见这孩子言语间,泪水自眼眶中汩汩而出,心中也是甚为怜惜,即安慰道:“湛儿,知府老爷早已知晓贼人底细,早已命画师作画张贴,全城缉拿!这不是你一个小娃娃该忧心之事,拿贼自有官府。先回家罢!”卓元揭劝完孩子,心中亦是不安,心想这孩子只因养父殒命,已成了这般模样,其养母身故还尚未有人告他知晓,若他归家后知晓了,又不知会变成怎生模样。
两人这一路缓缓的踱步,好些时辰才行至老袁家铺子所在的坊市。但见铺子门口已是悬了数条白布,屋内地上躺着一人,脸部及身躯皆被白布覆盖,旁侧一位壮实的中年女子,身着白色麻衣,正自抽泣。走近看时,这女子不是吴姨却又是谁?这吴姨与老袁之妻蔑氏甚为交好,蔑氏故去之后,吴姨正要去寻她男人,却自衙门处听得老袁竟亦遇害。
如此,老袁这一家子,已无一位活着的成人,一个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儿,一个是少不更事未满十三岁的孩童,如何懂得料理两人的身后事?只能是她这位做姐姐的花些银钱亲力亲为帮衬着了,坊市里的邻里也来帮手,简略的布置了一番。吴姨抬头看见湛儿,便过来将其拥入怀中,不住拍打着他的背心道:“唉,两个苦命的娃儿啊!才这般大便没了爹娘......”
吴姨吾自絮絮叨叨的说着,湛儿方才明白养母也已不在人世,将头埋在吴姨怀中,泣不成声。待湛儿勉强止住泪水,吴姨取出备好的孝服,与他穿戴整齐。卓元揭见一众人均在行丧殓之事,自己也插不上手,便言七日后大殓之时再行祭拜,与众人告别,急急退出,径直往衙门去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第七日辰时,都监府一案因凶犯迟迟未能擒获,故而无从结案。这天一早知府老爷便将卓元揭唤来议事:“元揭,这已是第七日了,起初说是闭城三日,实则已闭至第七日,城内各关口这几日严查过往之人,竟一无所获。城内各乡、各保、各都、各村也已尽数排查,不曾见过可疑人等。这......这却如何是好?”卓元揭拱手道:“大人,依属下看,这武松必是案发当日,流星赶月般出的城去。那日,府中接得报案之时,已是次日辰时,我等方随大人去得现场,待勘察一番后方才示下闭城之令,已是迟了。若这武松在道上有人帮手,应早已去远。”
“如此说来,这姓武的,本府上下已然是拿他不住了?”“属下寻思其应早已不在孟州周边,邻近州县虽也绘图贴文,但属下料想这武松只需乔装一番,要过得这些关卡却也不难。”知府一脸疑惑道:“元揭此话怎讲?”“大人,这武松是在咱治下犯的案,他本领不小,寻常衙役怎有能耐拿的住他?邻近这些州县的衙役是甚斤两,大人想必也是知晓的,既非自己治下之事,出工不出力走走过场也就罢了,若真要相帮咱府里拿人,只怕也要折损不少人手,得不偿失。”
“那......此案如何了结?本府如何向上峰交代?”“大人,此事指望各邻近州县衙门相助,实是所托非人。属下寻思这武松既是绿林道上的人,必会寻一山头靠之,我已教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帮忙打听,如今只是等消息,待有了消息再做计较,未得消息前,行诸事皆是无用。”
说话间,门外走进来一人,与卓元揭对视了一眼,便凑上来耳语了几句,说完便作揖退出。卓元揭微微一笑,转头对知府道:“大人,属下江湖上的朋友已打听得武松下落。”“哦?那......现如今他人在何处?”“据朋友所探,昨日见一位与文告中所绘样貌极其相似的头陀出入于白虎山?”
“白虎山?山东的那个白虎山么?你那朋友可认定那便是武松?”“大人,属下这位朋友目力十分了得,五百步开外之人,脸上一颗绿豆般大小的痣,他也能瞅的一清二楚。他既能认定此人与文告中绘图相同,那自是八九不离十了。想是这武松为了躲避缉拿,乔装成了头陀模样。”“元揭,这白虎山有什么打紧之事?这山上是哪路绿林?你与我细细说来。”“大人,这白虎山的寨主是兄弟二人,这哥哥叫做‘毛头星孔明’,这弟弟唤作‘独火星孔亮’,其势并不大,寨中不过百余人......”
“如此说来,只是寻常的小寨子?算不得甚么强人?”“非也,这白虎山看似势小力微,但却与周边的二龙山、桃花山连成一气,这三座山寨绑在一起,皆盘踞于山东,其势便不可小觑了。再者,这白虎山的孔家俩兄弟近来还拜了个师父,大人可知是谁?”“这......元揭你且说来,莫要与本府卖关子了!”“大人可曾听闻‘呼保义宋江’的名号?”“莫不是那位杀了自家外室,人称‘孝义黑三郎’的宋押司?本府听闻他犯这命案之前,在这官匪两条道上皆是号人物。”
“是了,正是此人,这宋江与那梁山水泊的‘托塔天王晁盖’交情非浅,如此一来,这看似不起眼的白虎山寨,却更是不容小觑了。”“本府只知这宋江在黑白两道上均颇有些门路,不曾听闻他会甚棍棒拳脚,方才元揭提到这白虎山的孔家兄弟,若想拜师学艺也该拜个厉害的武师,拜这宋江为师却是何道理?”
“大人,属下近年常听道上的朋友言道,这梁山水泊原本当家的是个姓王的秀才,号‘白衣秀士’,后这晁盖上山入伙,便出了火并之事,这王秀才身死,这晁盖便顶了他的位子成了第一把交椅。”“呵呵,这王秀才不思考取功名为国效力,却寻思着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这一介文人如何当得这总瓢把子,终究是做了刀下之鬼!可......这与孔家兄弟拜宋江为师有何干系?”
卓元揭接着知府的问话言道:“大人莫急!听属下慢慢道来。这梁山水泊,在这王秀才治下并无甚起色,但自打这晁盖坐上了这第一把交椅,这梁山便日日壮大,兵精粮足,这山上兵士已有万余之众。大人可知是何人在操练这些兵士?”“这....本府不知,愿闻其详!”“操练这梁山兵士的,正是前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啊.......这......本府只知这林教头落了草,却不知他竟是在这梁山上落的草。”
“所以,属下思来,这梁山泊与这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均在这山东治下,宋江与晁盖交好,这孔家兄弟又来与这宋江亲近,想是一方想靠个更厚实的山头,另一方则想多拉人手入伙壮大势力,这两方一拍即合,故而便有了这孔家兄弟拜个不怎么会武的宋江为师这一出。不单是这白虎山,还有这二龙山、桃花山,若都归依于梁山,那这梁山日后其势之大,周边府郡皆不敢与之为难也。”
“唉,现今我朝这治下,匪人歹人得势,这却如何是好?若这姓武的真攀上梁山这座大靠山,就咱府里这些人手,如何敢与他为难?”“是了,大人,因此属下以为,现下只需坐实这武松与这宋江等人是何关系,若真走的近,我等可如实报之上峰知晓。若真与这梁山泊脱不了干系,这案子便不是咱孟州府能办的事了,这荡寇之事须得朝廷发兵方可,这烫手山芋咱便算甩出去了。”知府思量片刻,觉得此言有理,不住点头附和。确实现下也做不得甚么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起命案终是暂且告一段落,卓元揭忽想起什么来,拱手向知府请示道:“大人,属下忽然想起,七日前至故去的袁马监家,邻里之间帮忙张罗后事,曾对属下言道今日入殓,属下想毕竟当年是同路来的孟州,多少有些交情,因此属下思来......”不等卓元揭说完,知府打断道:“嗯,这袁马监一家成人皆已故去,只剩下俩娃儿,着实可怜的紧。这入殓之仪,本府却也当差人前往才是。这样,你且去师爷那里领十两纹银送去,呃,再叫那王捕头与你同去。”
卓元揭领了银子,便与王捕头一同出了府衙,见时辰已是不早,二人当下加紧脚步,待赶到老袁家,却已不见了送葬人群,一打听方知众人已将棺木抬去城西郊外,欲在那盖棺入土。当下卓元揭便同王捕头又赶往城西,约行了数里路,见前方有烧纸的青烟冒起,两人想总算来的还不算太迟。当下脚下加力,行至送葬队伍约五百步距离时,二人瞅见前方似有两拨人,左手边一拨人均是一身白衣,正是送葬的众人无疑,可右手边一拨人却身着颜色各异的衣衫,人数上更是明显占优。卓元揭好生奇怪,城西郊外这一带素来是城中百姓为故去之人落葬立碑之地,此地一无民居,二无市集,这右手边大几十号人聚在此地,看衣着便知不是送葬之人,这却是何故?
正迟疑间,忽听得送葬的队伍中一个壮硕的中年女子厉声叫道:“这两个娃娃的父母刚走,你们便要将他俩抢将去,这大宋治下,还有王法没有?”说话间便伸出双臂护着身旁的少年。卓元揭在百步之外已瞧的清楚,这中年女子便是吴姨,他护着的少年便是老袁的遗孤湛儿。
只见右手边人群中跳出一人,冲她吼道:“吾那婆娘,休要多管闲事!速速退开!”见吴姨仍是双臂张开护着身后的少年,这人便又道:“汝这婆娘,若再不让,便休怪我了!”右手自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平平向吴姨甩出,吴姨猝不及防,左肩中鞭,脚下立足未稳,瘫坐在地,那左肩至手臂处已然被撕开了一道一尺来长的口子。这使鞭之人显然是个练家子,亏得吴姨生的壮硕,若是寻常女子,吃的这一鞭免不得伤筋动骨。
这使鞭之人却未有罢手之意,这第二鞭自上而下照准瘫坐在地的吴姨头顶砸将下来,这一手法显是要取吴姨性命。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休要伤人!”那鞭头与吴姨头顶不过三寸之距时,斜刺里一道寒光掠过,将那长鞭拨开。这一拨,颇有些力道,那使鞭之人竟被震得拿捏不定,急退了七八步方才站定,那握鞭的右手虎口仍隐隐作痛。
此时,卓元揭已手持一柄出鞘的长刀,立在吴姨身前,缓缓拱手抱拳向着右手边这拨人道:“鄙人是孟州府中当差的,方才并非有意开罪诸位,只是不知诸位何以要为难送葬之人?”他一边言语,一边打量着眼前这大几十号人,虽说这拨人服饰各异,或似文人秀士,或似商贾地主,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每个人衣服上均挂着数量不等的袋子。卓元揭当下有些诧异:“莫非这一干人等皆是丐帮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