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平听卓元揭这么一说,便也略微警觉起来,低声道:“要说卓兄的怀疑,也不无道理。他家与我家生意上来往甚密,亦可算世交。他的船我坐过不下几十遭。船上的老伙计,我多半都认识,可方才初登船时,便觉得这船上一干人等尽是生面孔。当时我便惊诧,于是便向他发问.......”“不错,那时我便瞅见他双目余光扫了下那身侧的船火儿,再答复与你。”
“如此看来当真有古怪,我方才问起他老岳和阿恒,他言这二人结钱返乡了。这二人我还是颇熟的,帮他们家跑船这许多年,除了腊月之后返乡,开春之后回来复工,从未离开过这船。而今,离这腊月还有八九日,我姑且算他家中有急事,差他速回,但这两人也不可能同时家中有事吧?他两个又不沾亲带故的,真好生奇怪!”
“你那世交公子身侧的船火儿,虽然瞅去是颇为孔武有力,但功夫却着实粗浅,似你世交公子这般人物,岂能受制于他?这与理不通。”“嗯,若是这老官当真受人胁迫,那对方必定也须是了不得的人物。”“咱如今也只能先进去坐定,再见机行事了!”
偏巧此时,易南平领来的年轻奶娘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想是被这河面上的寒风吹醒了。这奶娘立时以娴熟的手法哄起孩子来,一旁的湛儿见此情形,也顾不得自己亦是冻的不轻,即将方才卓元揭与他披上的外衣除下来,给这婴孩儿裹上。这官世文立马接话道:“这河面着实风大,诸位还是速速随我入内取暖吧!”
卓元揭一行人经官世文引路,入得会客舱内。这条楼船乃系战船改造而来,是以这会客舱原本是水军将领与下属议事之所,故而极为宽敞,容得五六十人不在话下。但见这舱内四个角落各升起一盆碳火,桌上摆设皆是酒具茶具,官世文立于居中主座,道一声“请!”易南平与卓元揭对视一眼,随即行至官世文主座右手边第一和第二顺位,与怀抱婴孩的奶娘、湛儿一并齐齐坐下。一众船员中,有十余人是有些身份的,便按地位高低就坐,普通的船火儿,便立于两侧。
卓元揭瞅见坐于自己和易南平正对面“副主宾”位置的两人,是先前在甲板上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仔细再一瞅,不由得一惊,此二人目光冷峻,似隐含杀气。最令人愕然的,是此二人均只有一条臂膀,一人没了左臂,另一人没了右臂。
卓元揭见此二人如此反常,便向易南平递了个眼色,易南平既已心会。这官世文见各宾位均已入座,方才缓缓坐定,举手击了下掌,示意上菜,而后对易南平道:“南平兄此番匆匆出城而来,想必这晚膳也用的不安生。世文令人略备了些家常菜肴,南平兄与这位兄台可边饮酒边用之。”易南平随即回礼道:“幸得老官你想的周到,正如你所说,出来的太急,晚膳只是随便吃了几口,确是吃的不安生。劳你费心安排,多谢多谢!”
不一会儿,便见一碟碟菜式端将上来,以素食为主,荤的只有四条鳟鱼和十几斤牛肉,教就坐的十好几人吃来,量着实不算多。这菜刚上来,易南平便饮了一大口酒,而后举筷去夹那牛肉。卓元揭朝他使了个眼色,见他不为所动,轻声问道:“兄弟既已看出你这官兄弟受制于人,为何这酒菜还吃的这般心安理得,你不怕......”
易南平则悠哉悠哉的轻声道:“卓兄是疑心这就酒菜里被下毒?哈哈,卓兄过虑了,我与这官家少爷相交多年,若真这般危险,他必会暗示与我。我见他如此逸定神闲,想来这要挟他之人,并未有害人性命之心,故而这菜只管吃,酒只管饮就是了。”
卓元揭仍是不安:“只是不知这些人挟持你朋友的这条船是因何缘由?”易南平一边饮着酒,一边嚼着牛肉,一边还漫不经心的回道:“卓兄不知是何缘由,兄弟我就更不知了。你不来点么?那我可不客气了。戌时之前,在那孟州俺吃的确是不安生。就那姓吴的婆娘炒的那几道涩口难咽的菜,还有你包袱里那些个坚若磐石的干粮......唉,真的,放过兄弟吧!”
卓元揭听罢易南平的言语,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家兄弟。在孟州时他并未留意此事,现在想来,他这兄弟毕竟是易家庄老太爷的独子,平日里在庄内用的膳,即便算不上山珍海味,却也比之差不了很多。像吴姨置备的那些粗茶淡饭,自己吃来无甚不妥,但对于易南平这样的公子哥,自然是涩口难咽。卓元揭估摸着,就孟州城那一片坊市里,也就湛儿已故养母的手艺,能入他这兄弟的法眼。
“卓兄,你真的不来点?我见你在孟州也没怎么吃。”易南平一边说,一边面朝着卓元揭,而后向坐在对面的两个独臂人嘟了嘟嘴。他此举向卓元揭表达的意思是:你不吃饱点,之后万一要与人动手,哪有力气?卓元揭当即领会,遂举筷夹了鱼肉、牛肉来吃,只是不饮酒罢了。他自知没有易南平的海量,恐贪杯误事。
这易南平看似正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但双目余光始终未离开过坐在主座的官世文。只见这官世文轻咳了两声,以右手微微卡了几下自己的脖子,装作咽喉不适之感,而后缓缓放下右手,以右手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三下。这其中之意,只有他两人自己知晓。
易南平又饮了几盅,忽的身子斜向一边,倾倒的片刻间袖口带着桌案上的一个酒坛子,这坛佳酿也随着他身形一并翻倒在地。一旁的卓元揭忙伸手前去搀扶,口中叫道:“兄弟,兄弟......”连唤几声,见易南平无甚反应,遂向官世文作揖道:“官公子,我这兄弟今日有些贪杯,此刻想是不胜酒力,公子这船上可有上好的厢房,可容他歇息?”
这官世文笑道:“这南平兄竟也会不胜酒力?当真稀奇。我记得他可是数斗而不乱的啊!”卓元揭忙解释道:“官公子见笑了,我这兄弟出门前在我家中已然饮了数斗,而后随我一路驱车而来,这酒劲尚未散去。待到了公子船上,见有好酒,便又饮了甚多,如何不醉?”
官世文举手一挥,一个下人模样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来。官世文对他道:“这位易公子乃吾发小,须好生照料,切勿怠慢。你且先去将我住的那间收拾出来。”那妇人应了,匆匆离去。官世文随即又唤了两个精壮的小伙来相帮搀扶易南平,而后对卓元揭道:“几位随我来吧!”
卓元揭等一行人跟随着官世文去往厢房,他发现除官世文身边几个使唤下人外,这两个独臂人始终形影不离的跟着他,看似在防备这官家公子一般。这两人这样跟着,确令卓元揭颇有些尴尬,于是他打开话匣子欲缓和下气氛:“官公子将自己厢房让与南平兄弟,卓某在此代他谢过了!”
“卓大哥见外了,我与南平自幼交好,儿时便是同床亦睡过,这不过一个厢房而已,不必言谢。况且今夜我有要事与人相商,亦是睡不得了,这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就腾出来给南平兄休息吧!再者,我见你们一行还有女眷孩童,我这厢房甚为宽敞,其中亦有隔间,你们几位住来,也会方便很多。”
一行人终于来到厢房所在,众人将易南平扶至榻上,官世文又令人端来醒酒汤。易南平口不能张,只能由奶娘以汤匙缓缓喂之。见易南平似有呕吐之状,奶娘取了盂盆来,便将其身子直起,用手轻拍其背心。如此折腾了约一炷香功夫,这易南平方才呼呼睡去。
官世文目光停留在易南平身上,看似触景生情道:“唉,我与南平兄因父辈生意自小相识,每每他爹欲亲自走水路押货,便带他一并上得我家船上。这众人均各自有分内之事,他爹事多亦无暇陪他玩耍,是以这一路上,他无人陪伴,常是孤身一人。我见他虽长我几岁,却异常怕生,得空我便主动去寻他侃聊,然能伴他左右之时不多,只因家父待我苛严,嘱我须每日勤练武功......”
卓元揭不曾想这官世文竟颇有感触的道出他与自己这兄弟的年少往事。他见官世文似是真情流露,却也不便打断,听来他与这易南平的交情较自己来更为深厚。
只听这官世文继续说道:“后来有一回,那时我刚至舞象之年。他爹欲运一批好酒至洛阳,那一晚船上人皆已入睡,他来寻我,问我是否尝过上好的酴醾香,我言‘家父不允余饮酒’。他便说要从中开一坛来与我共饮,尝尝成色。我初时不肯,想这是他爹要运去洛阳那边给达官贵人所用。岂料他执意如此,拧不过他,便随他一同去偷酒吃。谁知他吃了一坛不够,又开了两坛,此乃第一回与他一道饮酒,识得他这些年头,诸事概不出众,但这酒量却是极高......”
官世文忽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哎,不唠了不唠了,卓兄也早些休息罢,待明日南平兄酒醒后,吾再来探他。卓兄,这夜里风大,这窗需关严实了,这河面上的风比不得陆上,万望留意。世文先告辞了!”卓元揭见此,也忙客套一番:“多谢官公子,明日待易兄弟酒醒,卓某再携他来相谢!”
两人一阵客套之后,官世文携一众下人离去,那两个独臂人也随之离开。奶娘及婴孩在一个隔间,湛儿与卓元揭在一个隔间,易南平独自一人一个隔间。奶娘哄着婴孩,一并睡去了,卓元揭哄着湛儿睡熟,便轻手轻脚来到易南平床前。
卓元揭推了推易南平:“兄弟,别装了,我知你未醉,快起来罢!”易南平大笑一声,从床上弹起道:“果然瞒不过卓兄!”“你方才装醉,你那官兄弟看似还很是关切呢,非是把他住的这雅间与你休息......”“呵呵,卓兄,你当只有你一人知我装醉吗?”“啊?难道官公子也......”
“呵呵,老官不但知晓我装醉,他还将这船上所发生之事,暗示了我一个大概!”“嗯?你们几时互通的消息?”“先前在席间,老官故作喉头不适,以手在脖子上卡了几下,并在桌案上点了几下.......”“这是何意呢?”“他告诉我,他的人被囚禁了,这艘船我瞅着共有四层,我们现在在最上面一层,老官以手点桌案,是告知我被囚禁的人被关在从这上头数下去第三层。”
“哦,那既是如此,他既是你兄弟,那便也是我兄弟,他有难,做兄弟的岂能坐视不理。易兄弟觉得,我二人当如何帮忙?”“卓兄,先别忙,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之前老官在我床前说的那番话,你可听出什么端倪来?”
“啊?我原道是他见你酒醉,忆起你二人年少之事。难道这其中还有它意?”“正是,你没见老官每说一段话,便刻意停顿一下,每次停顿的最后两字,你连起来念出来。”“这......方才他说了这许多话,我并未太在意,未曾一字一句记下,这话中却有什么玄机?”
“老官说到‘便带他一并上得我家船上’时,第一次停顿,这最后两字是‘船上’;说到‘常是孤身一人’,第二次停顿,这最后两字是‘一人’;说到‘嘱我须每日勤练武功’,第三次停顿,最后两字是‘武功’;说到‘但这酒量却是极高’,第四次停顿,最后两字是‘极高’。这连起来就是......”“船上一人武功极高?”
易南平淡淡的回道:“不错,临走时老官还暗示要我们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