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公子矢口否认,易南平顿感诧异:“难道......这并非薛曜的......”他欲言又止,凑近细看。易南平终究是书香门第出身,所见名家名作甚多,他此时细看这幅字,果真瞧出些端倪来。
易南平深知,这薛曜的书法学自褚遂良。褚遂良的书法,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但薛曜的书法,较褚书险劲,更纤细,眼前这幅字乍一看确是与薛曜一般无二。这薛曜落笔时用劲既险且巧,非常人能临摹,是以起初易南平出口便道是薛曜墨宝。但如今静下心来细看,便可断言此墨宝绝无可能是薛曜真迹。
须知,这唐代薛曜的墨宝倘若留存至今,算来亦有四百余年,纵使保存再好,纸张也免不得显旧,而这幅墨宝的纸张光洁如新。此其一,这其二便是这墨宝所用之纸张,绝非凡品。这纸面抚来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应是在造纸时,以冬季的冰水抄纸所致。如此的制纸工艺,在薛曜所处的初唐是不具备的。
易南平幼时,对这野文杂记涉猎甚广,就这纸张的出处,此刻已猜出了八九分。相传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极好书画,视书画用纸为珍宝。后主曾使人集先唐传承下来的百家技艺,融合砑光、施胶、洒金、捶纸、砑花等繁多工艺,终制成一极品,名唤“澄心堂纸”,尊为纸中之王。
而后,宋军攻破金陵,南唐覆亡,李煜不得已而称臣。再后来,太祖驾崩,太宗即位。李煜因不忍小周后为太宗凌辱,赋词一首《虞美人》,触怒太宗,太宗遂赐死李煜。自李煜死后,这“澄心堂纸”传世极少,其制纸技艺几近失传。数十年后,歙州潘夙邀得众多巧匠,经手仿造这南唐“澄心堂纸”,虽比不得往昔,但亦有七八成的火候。此纸一经问世,便受得诸多名家追捧,亦是风靡一时。
易南平此时瞧的这幅疑似薛曜墨宝的纸张,便是潘夙所造宋仿澄心堂纸的工艺。只见易南平摇头道:“若非细瞧这墨宝所用纸张,吾绝不会疑心此并非薛曜真迹。不知这幅字为哪位现世名家所作?”
这赵公子接话道:“此乃余闲暇之余即兴所作,令易公子见笑了!”易南平未料到此等佳品乃眼前之人所作,先是一呆,而后连忙赞道:“公子技艺冠绝当下,在下拜服!”沉寂片刻,易南平忽又发问:“方才听闻公子欲往江州寻人,恕易某冒昧,不知公子欲寻的是哪位名家异士?想必此人与公子相熟多年吧?”
此时吕文颂正听着二人言语,但见先前唠了一通自己全然不懂的书法,甚觉无趣,忽见易南平这一问,当真问到自己心坎里去了。这吕文颂本就为赵公子欲往之目的地与己相同而生疑,一时辨不清是巧合还是其另有所图,自己又不便相问。如今经这易南平之口问出了自己想问之话,无疑正中下怀。
只听得赵公子说道:“非也,易公子猜错了。余与这欲寻之人素昧平生,何谈相熟?”“素昧平生?那不知是哪位名家,令公子千里迢迢赶去江州欲与之结交?”“名家?非也非也,公子又猜错了。余此次去江州,寻的并非甚么书画名家,而是一女子!”“女子?”易南平原想这赵公子当是风雅之人,却难不成是要去江州找女人?嗯,在这江南,江州确是一处久负盛名的烟花之地。
赵公子停顿片刻,又继续道:“正是,余在汴京之时,便与几位当世奇女子相熟。余常与之吟诗作赋,闻其抚琴奏乐。近年来,常有人言道,这江州地界出了位绝色女子,极擅音律。众人皆言她冠绝天下,可压过这汴京一众名角。余听得自是不信,只因余一直琐事缠身,未去拜会。近日余方略得空闲,便相邀这位王老将军一同泛舟南下,欲去会一会这为世人吹的天花乱坠之女子。”
易南平又拱手道:“易某乃阳城人,这汴京才女名满天下谁人不晓。易某早有耳闻,这汴京城内,有‘京城三美’之名号,此三人皆是才貌双全,文人墨客谁人不晓。这三位的芳名,一位名曰李师师,一位唤作崔念奴,还有一位听闻已嫁为人妻,贺怜怜是也!只可惜只是闻名,未得一见。不知赵公子可与她们三人相识?”
赵公子又笑道:“哈哈,不瞒易公子,这李师师和崔念奴与我相识甚久,至于这贺怜怜......”赵公子说到此处,转头看了身旁的王焕一眼,继续道:“余与贺怜怜只能算是相识,这位王将军可就......”这王焕急抱拳道:“易公子见笑了,贺怜怜正是贱内。”
易南平听闻此言,自是一惊,随即向王焕作揖道:“失敬失敬,易某实是不知竟是将军夫人!当罚三杯!”说罢便将案上的酒水斟来连饮了三杯。酒下肚后,易南平继续道:“这三位皆是名满天下的奇女子,易某生平未曾得见其一,确是一大憾事。只是公子所言江州的这位,易某想来,或只是容貌出众的寻常歌妓,徒有虚名罢了。公子此番前去会她,只恐会叹息见面不如闻名。”
赵公子回道:“哦?易公子何以敢断言此女子便是徒有虚名?”“易某数年前也曾往江南一游,这江州亦是路过的。易某这趟江南之行一路走来,也听了甚多市井传言,甚么风华绝代,甚么沉鱼落雁,易某好奇,便亲自前去一一瞧来......”“如何?”
易南平说到此处,抿了一口酒,连连摆手道:“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单说容貌亦只是较之寻常女子来的出众,远当不起风华绝代、沉鱼落雁之说。容貌尚且如此,这才情便更不用提了!”“莫非公子数年前游江南,已然见过余提及的这位了?”“咳,至江州前,吾已见着了多位‘头牌名角’,均是见面不如闻名。我只觉上当,待到得江州,想来这主也与先前几位是一路货色,便没这闲情逸致去拜会了!”
“如此说来,公子并未见着她?公子可还记得市井传言的这位姑娘姓甚名谁?”“呃,这个......时隔数年,请恕易某实是记不得了!这小地方上的所谓名角,名字虽听过几回,有的还曾见过,然即便见过,这名儿委实记不清楚。不似汴京这三位真名角,虽未谋面,但名头是如雷贯耳。此三位凭才情名满天下,易某虽未一睹三位的芳容,但想来这惊世容颜之说,决计是错不了的。”
“余欲往江州拜会的这位,姓佟名颜。据传,这佟颜姑娘是十二年前自河北迁徙来的江州,不消半年光景,便稳坐这江州‘观仙楼’的头牌。这十余年来,慕名拜会的文人墨客、达官贵族无数,风头一时无两。”“不错,不错。经赵公子一言,易某想起来了,数年前至江州,确实听闻过这佟颜的名号。只因之前已是屡番上当,我心想此人应是与之前几位无甚不同,便未去拜会。怎么?此女当真有特别之处?”
“余早有耳闻,这位佟颜姑娘极擅音律。这天籁般的歌喉自是不必说,最绝之处在于,传言此女,草木竹石皆可奏曲......”易南平哈哈大笑:“赵公子莫不是信以为真?易某数年前至江州,亦听许多人这般说,易某决计不信。吾只听闻这江湖上,用剑之人到了极高境界,这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至于这草木竹石皆可奏曲,当真是闻所未闻!”
“嗯,易公子此话有理,余起初亦是不信。但......”见赵公子欲言又止,易南平性急道:“但什么?公子但说无妨!”赵公子继续道:“易公子可曾听过清真居士周邦彦的名号?”“清真居士?莫不是大晟府掌乐律的周先生?”“正是!”
“这......公子莫不是想说,这清真居士周先生曾拜会过这位佟颜姑娘?”“正是如此,且据余所知,不止一次。”“清真居士不止一次拜会过她?公子此话当真?”“余绝无戏言!余之挚友中,有几位在这汴京为官,与这周邦彦相熟。据悉,这位周先生前年三月曾至‘观仙楼’,今年正月再至‘观仙楼’,这两回江州之行,只为这佟颜而来。”
“这......清真居士两回至江州只为见她?这女子当真有特别之处?”易南平言语间尽显懊恼之色,赵公子此刻每提及“佟颜”两字,他便屏息聆听,深怕漏掉某处细节。
“余听那几位朝中挚友言道,今年正月,周邦彦再访‘观仙楼’,是为相邀佟颜入大晟府授艺。余寻思周邦彦看中之人必不会错,否则,似余这般慵懒之人,断不会只为见此一人,而自汴京远行至江州。余这便要瞧瞧这连清真居士都要追捧之人究竟神在何处!”易南平听赵公子说的愈多,自己愈发揪心。回想数年前江南一行,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太多太多。只怨自己无女人缘,无怪三十好几依旧光棍一条。
这赵公子与易南平也算意气相投,相谈甚欢。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从书画名家,聊到当世才女,便把吕文颂、卓元揭、官世文均晾在了一旁。不过,经这二人相谈,吕文颂从旁侧听来,亦是知悉赵公子欲往之地与己同为江州的缘由,心中亦是松了口气。听他所言之事,决计是编不出来的,好在只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