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白昼。
火光冲天。
有老夫子在燃烧的楼宇之中高呼。
“我大隋,自荆南之地起家,建朝五百余年,泱泱大国,昌盛繁荣。今虽山河破碎,然气节不死……”
有武将,撑起倒塌的房梁,置身于必死的火场内,梁下妇孺虽早已没了声息,仍迟迟不愿倒下,他的怒吼,依旧如同戎马一生里数百次冲锋时的声音那般,铿锵有力。
“吾辈将士,有亡国之卒,绝无亡国之奴!”
有皇亲国戚,面临大火,惊慌失措,抢地痛哭。
有高举白布之人,奔出皇宫,跪地磕头,乞求饶命。
有大能者们,于虚空之中,分为两拨,对峙而立,仙人做派十足,却无一选择下去救人。
还有。
那身穿金紫龙袍之人,昂首挺立,站于正殿前,看向皇宫外无数严阵以待的大晋军队,看向那些所谓的修炼中人,得道之人,看向那一张张冷眼旁观的漠然面庞。
他丝毫没有因为火焰的高温而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静静地站立,看着敌人的方向。
独身一人。
这幅画面,一年来在隋羽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真实到每一次都仿佛身临其境。
因为当时的他,就在这里。
东宫内,一道身影正在被秘密转移离开。
“隋羽”漂浮于空中,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看到隋羽被死士接走离开,看到一个容貌与他极其相似的白衣少年在周遭皆是烈火的宫殿内向他挥手告别。
看到楼宇倒塌,将士被掩埋,老夫子被活活烧死。
看到一席书生打扮的男子,手持一柄与自身模样极度不符的大刀,和那位大隋历史上最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相互偎依,死于箭雨之中。
看到那些试图冲出皇宫范围的人,被外面包围的大晋军队赶回来,至死无法逃脱这片地狱般的火海。
看到那些跪地求饶的人,只要是皇室血脉,隋氏族人的,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婴儿,全部被当场处死,无一存活。
看到宫内女眷,嫔妃侍女,壮烈自刎于阜阳殿外,不愿被俘获后受尽那非人的欺凌,沦为胯下玩物。
看到那个记忆中无比温柔的妇人,一席青色袆衣,戴着相遇之日夫君亲手所赠的挚爱玉簪,站到他的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一道寒光划开雪白的脖颈。
凄厉的惨叫哀嚎,熊熊燃烧的火焰,冷漠的修炼中人,无数生命的逝去,交织在整个画面之内。
火焰最终吞噬了那个身姿挺拔的一国之君……
或许是听到族人都已被埋葬的消息,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心魂动荡,今日的梦境,反倒愈发真实。
那些平日里不愿去回想的残忍画面赤裸裸地呈现在“隋羽”的面前,那种内心深处最大的伤疤被揭开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使得他本是清秀的脸庞扭曲狰狞如地府厉鬼,双目发红,几乎快要将自己的银牙咬碎。
攥得发白的双手,指甲都已经深深嵌入了肉里,但因为在梦境中并未流出鲜红的血液。
浑身剧烈的颤抖下,整个人如同蛊毒发作,疼痛弑心。
梦境之中的火海虽不是真实的火海,可他依旧感觉到浑身发烫。
仿佛魂魄正在被炙烤。
气浪蒸腾,眼前的画面不断闪烁。
金碧辉煌的皇宫最终轰然坍塌,大晋军队山呼海啸般的喊声震彻云霄,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强大王朝彻底一夜倾覆……
那些无比熟悉的面孔相继死去,亲人,挚友,将领,夫子……唯一活下来的,却是那个面容惊恐,看着皇宫大火瑟瑟发抖的太子。
如果不是身旁死士扶着,怕是要直接摔倒在地,尿了裤子。
一滩烂泥。
“隋羽”走到隋羽的身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彼时他的慌张,他的怯懦,他的恐惧。
愤怒。
满腔的愤怒。
对那个废物一般软弱无能的自己的愤怒。
这种愤怒来得极为汹涌,甚至在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直接呼向了隋羽的脸庞!
你为什么不死在那里!
你为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你为什么只能逃!你为什么要让那么多人为了你一条命的苟活而牺牲!
少年本是清秀的脸庞上,歉意,愧疚,自责,愤恨,统统化为了口中的嘶吼,手中的拳头。
一拳,一拳,又一拳。
如暴雨激射般的出拳,全部疯狂般地打向那个梦境中的幻影。
拳拳落空。
梦境里的隋羽依旧看着燃烧的皇宫,失神无主,双目空洞,被众死士像拖着一具尸体一样离开了这里。
“呼哧——呼哧——”
状若癫狂的“隋羽”逐渐停下动作。
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离。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真得像极了一个逃兵。
一个连战场都没有上,只是听到了旌旗猎猎,战鼓擂鸣,只是看到了飞沙狼烟,连天烽火,就心生胆怯,抱头鼠窜的逃兵……
愈燃愈烈的大火最终彻底烧光了一切。
少年在湖边巨石上猛然睁开双眼。
尽是一片赤红之色。
面目狰狞,看向四周的景色,逐渐反应过来刚刚无比真实的一切只是梦境,隋羽大口大口喘气。
呼……
呼……
又做梦了……
这一年来已经不知多少次梦到那场大火了……
闭目凝神,呼吸吐纳。
尽力让自己激荡的内心平复下来。
良久……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眼中的赤色渐渐褪去。
天下内力功法,殊途而同归,不管是七式先天练气术,还是十四式导引术,又亦或是其他门派所藏,无外乎都是呼吸吐纳,练气凝神。
隋羽缓缓起身,晴日依旧明媚,只过去了不到两个钟头。
吃饱喝足的巨鹤们没有着急回云海继续鹤鸣九皋,在一旁偷懒晒着太阳。身旁的小师叔还在呼呼大睡,三尾小猫在湖边照着镜子,白鹤南极也躺在前方,嘴角还有吃的丹药的残留污渍,一脸心满意足。
体内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时隐时现。
这三粒丹药其中所蕴含的澎湃灵力,换作是隋羽这样的肉体凡胎可扛不住,半颗下去就得爆体而亡,也就是这种天地灵兽,才敢直接服用。
隋羽摩挲着右脸上的小刀疤。
卷轴已经被收入到了六合秩中,多亏有南极当他的“耳朵”,才不至于因为藏匿躲藏而对外界的动静丝毫不知。
能够逃身至此,是父辈们倾力谋划,在背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损失才达成的结果,所以一定要保证自己不被发现,尽管在那些强大王朝和超然势力的情报里,隋氏血脉已经全部死光了,包括自己,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但凡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没想着活下来的该是他,但既然活下来了,就算是为了那些牺牲的人,这条逃兵的命,也要好好保住。
还有太多太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需要搞清楚的谜团,以及,那些誓要报之的血海深仇。
轻轻捏了捏拳。
国仇家恨,枕戈饮血。
意难平。
……
另一边,三尾小猫可能照腻了自己肉乎乎的小脸,一头跳进湖内想嬉嬉水,之前女弟子们洗衣物时还水波不兴的湖面,突然一道水鞭就抽了出来,身形直接倒飞而归。
摔到隋羽身旁,已然是湿成了落汤猫。
小猫一个鲤鱼打挺,指着湖面,毛发竖起,不知是在对谁咆哮道:“这湖是你家的吗?就你能待?”
能发出数百种声音的它,此时此刻这种尖锐的声音才是本音。
旋即满脸不服地再度冲了过去,径直跳入湖中!
大湖内开始疯狂搅动起来!
隋羽虽早已习惯这些灵兽的顽劣,但还是忍不住抚额,怎么就不能有一天是从头到尾都消停的呢。
每天不闹腾点啥就浑身刺挠似的。
“砰——”
再度被揍回到隋羽身旁,小猫一把抹掉脸上的水渍。
“我说,要不你换个打法?人家占着地利呢,你还往里冲……”
想起老翁头教导的话。
“不行!”
左涯山顶跟南极那架没打成,这下也算是找到练手的了。
再次杀入湖中。
隋羽摇摇头,这股执拗劲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眼见这边莫名其妙打起来了,有热闹看,那群昏昏欲睡的巨鹤顿时可就来了精神,齐齐挪步到湖边观战,分为两拨,面前摆了两堆石头,居然是已经下起了注。
估摸着赌输的一方明日是吃不着蒿灵叶了。
这时身旁一个嗓音悠悠传来。
“大白天的能不能清净点,扰人美梦……”小师叔终于醒转过来,一张嘴依旧满是酒气,看来对于刚刚被打断的美梦极为惋惜,语气郁闷至极:“好不容易夺了头筹上了花船,小娘子都宽衣解带了!!春……”
看到一旁的隋羽,话头戛然而止。
“陆小师叔。”
隋羽只知道小师叔姓陆,从未听人叫过他的全名。
“嗯。”
在九逍宗,要说哪位师叔伯的名号最响亮,问一百个弟子,一百个答案都会是统一的,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不是魁梧如小山般的炼体奇才泰山师叔祖,而是眼前这位。
可不只是因为他那张上佳的皮囊。
“那头傻猿和顽猫又打起来了?”
“看样子是。”隋羽回答道。
“肉身都快没了,还天天折腾呢……”小师叔没好气地拿起放在一旁的酒葫芦,刚醒居然就又喝了起来,满脸的郁闷。
多好的机会啊,足足买了八千多张花票,才比过了那几个白面粉头的臭书生,好不容易上了今夜花魁的香船,虽说是做梦吧,但那婀娜的身姿,含羞诱人的媚眼,还有吹弹可破的滑嫩肌肤,再娇滴滴地喊上一声公子,奴家洗毕等候多时了……
呜——
魂儿都给被勾去了……
结果就差临门一步啊,却被这些天杀的家伙给坏了好事!!
越想越气,小师叔一挥手,激荡不平的湖面上直接覆盖了一层灵力屏障。
宛若一个罩子,将大湖给罩住。
“喜欢打是吧,今儿必须给我分出个死活来,谁都别想跑!”
隋羽苦笑,小师叔那小肚鸡肠,龇牙必报的性子,在宗门内早就出了名,要是犯事被他抓住,可比被其他宗门前辈们抓住要惨数十倍,罚起弟子们来,各种手段就没重过样,一肚子坏水儿,每次把年轻小辈们折腾得可算够呛。不过罚归罚,只要咬牙坚持下来,就会在修炼一道上得到不少裨益,所以反倒是崇拜的人更多了。
虐着虐着还虐出感情来了。
尤其还带着这么一张脸,女弟子们即便是被罚都开心得不行,甚至还为此竞相争抢呢,这到哪儿说理儿去?!
因为天性跳脱,和那些整日不苟言笑的严肃长辈不同,小师叔即便是蔫坏蔫坏的,依旧是极受追捧,跟小辈们相处也没有什么架子,宗门内的师叔们大多都开堂讲道,或者负责教授自身绝学,再或者是门下收徒,唯独他一人,什么事都不做,也没有收过任何徒弟,整日被师叔祖们批评是游手好闲,不着正调,仍我行我素,浑不在意,今日要不是醉倒在翁老的地盘,而是在其他地方,怕是被师叔祖们看到又要狠狠地说上一顿了。
不过按隋羽的说法,小师叔不怕开水烫惯了,光是说两句,以他的脸皮厚度,压根连挠痒都算不上。
那边的看戏的巨鹤们见到宗门第一大恶……红人醒了,眼睛滴溜一转,情况不对,迅速撤退,振翅齐飞,果断开溜。
回云海继续负责起撑门面的任务。
相当有眼力劲。
隋羽目送这群喂了快一年的鹤友们离去,湖里的动静倒是越来越大。
“砰——”
一个比小猫要大不少的身形被轰出了水面,后背直接撞在了灵力屏障上,因为有这个罩子在,无法离开大湖的范围,又跌落了下去。
刚刚那一瞬间,可以看到这之前潜于大湖内的生灵的样貌,白首赤足,毛发须张,四肢粗壮,长尾高竖。
竟是一头两米高的白猿。
两个身影交替被轰出水面,跟过年放鞭炮似的,不断有砰砰声传来,湖面上也到处都有水团炸开。
打得不亦乐乎。
选手这么激烈,场边热心观众也没闲着。
“回头,在你身后!”
“哎呀,这怎么能被化解的呢,笨不笨!”
“攻下三路啊,老往上盘攻干嘛!”
“三条尾巴打不过一条尾巴吗?缠个死结会不会……”
小师叔一边喝酒,一边指挥,煽风点火,乐此不疲。
虽然软玉温香的美梦没了,但能看一场这么精彩的搏斗倒也算弥补了一成。
至于剩下九成,估摸着只有下山去临近镇子酒楼里找那个英年丧夫,身材丰腴,风韵犹存,每回去还多送两碟下酒菜的小娘子拉拉手聊聊天看看星星才行了……
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声。
两道身形同时露出水面。
白猿双手掐住总算是逮着了的小猫,后者倒是听进去了小师叔的建议,三条尾巴死死环住白猿的脖子,双方都是鼻青脸肿的,看来谁也没讨得了好,一时算是僵持住了。
“要不是伤没好,本座收拾你这头泼猫,一只手就够了!”
小猫狠啐一口。
“我呸,风大不怕闪了舌头!要不是怕下手重把你打死了,你现在就已经躺湖底了知道不!”
一旁的小师叔还在拍手叫好。
隋羽满脑门黑线。
这宗门,就不能有点正经的家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