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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上师是在哪家宝刹修行啊。”

“武台山青凉寺。”

自从进入元古草原,唐渺已经不知道被问了多少次了,他回答起来早熟极而流。

被当作出家的拜相教徒虽然不大爽,可总好过胡乱解释夹杂不清,那样可能就有性命之忧了。过去十几天的经历告诉自己,虽然元古草原名义上是古国的,但森邦人在这里的势力可不是盖的。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自己和商锋一头短发,被各种误认为是出了家的上师,受到元族牧人的庇护,也许自己和商锋早就被森邦人埋在青草下面了。

“……哦,不是黄相教里的啊。”

眼前的老者稍微有点失望。草原上的元族,最信仰的是拜相教中的黄相教义,唐渺已经领教过了那种热情,所以他们再不敢开口就胡说自己是某某大寺的了。麻烦不说,自己也难以安心领受。

“……武台山那可是无上师的道场呀,失敬失敬。请用茶。”

虽然不是黄相教派的,但是武台山这三个字加上元族一向好客的习俗,唐渺不怕得不到招待,刚烧出来的奶茶有些烫,唐渺还是捧在手里沾了沾唇。“……惭愧啊,在下迷失了方向,想要返程,前路漫漫,希望能在贵檀悦家借宿一晚。”

“那不是问题,就大和尚你一个人吗?。”

“还有两个同伴,不过我们只需要一间毡房就够了。”唐渺笑道。

唐渺也习惯了牧民的另外一种眼神,草原儿女的元族虽然一贯豪放,但现在自己和商锋的身份是‘上师’,两个‘上师’带一个少女,那牧民的眼神可就万千滋味了。信仰黄相教义的教徒是不能结婚的,牧民会把自己和商锋形容成什么样的人呢?不守清规的斯文败类?还是擅长双修的白相异端邪魔?不过唐渺对这个倒不太在乎,早耸耸肩,随他去了。

天微微亮时,唐渺他们又一次告别了元族牧人,赶路出发。漫野无边的青草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走了一天,远远的西南方已现了霞蔼,云霞下是一道青色远山,

“我们离索伦山已不到百里,那最高的就应该是末日峰,绕过那里就是骊河郡的地界了。”商锋兴奋的说道。他的头发胡乱的剪短了,胡子十来天没刮,毛茸茸的覆盖着下巴,衣服已经脏兮兮的,脸被晒的微红。唐渺没有镜子,但知道自己肯定也不会比商锋强到哪儿去。他们现在只剩了最后几匹马,从草原上换的马耐力不错,但速度就差远了,还好现在没必要像之前一样亡命狂奔。

“……有什么可美的,翻过索伦山,也还是草原,离常春府还有十来天的路呢。”云林用一幅白布围着头脸,以免蚊虫叮咬。不管是脸上还是身上,都要比商锋干净不少。

唐渺不喜欢云林这个态度。她自称是寒族王爷家的郡主,可是寒族的郡主有谁像她这样骑马耍铳的?也许两三百年前有?唐渺不是很肯定。至于商锋为什么兴奋,唐渺倒是一清二楚。因为翻过索伦山才能说古国对这片草原有了充分的影响力。而且索伦山以东的草原自己和商锋、宋矩几年前就去过,熟门熟路,当年还是在那里碰到了正在巡视寒山和骊河两郡军备的楚绶卿和姚石泉……

“……等等。”商锋突然出声,扬起一只手,勒住了马。

虽然细微,但唐渺也马上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声音。“怎么会有魔弹声?”

“我们离开寒州的时候,关雨霆正在骊河郡北部剿匪。”商锋答道。

“关雨霆?他自己不就是匪。”云林嗤笑一声,“不过这里离元匪活动的地方很远啊。”

唐渺皱了皱眉,她怎么会对寒州这么了解。

“草原上人马几天就能转移几百上千里,剿匪剿到索伦山也不奇怪。”商锋边说边跳下马,伏在地上,侧耳倾听。“没有大批马队,零星的马蹄声不超过五里……”

两匹马很快出现在草坡上,马毛一绺一绺的,全都被汗水打透了,马腿上的肌肉都在抽搐。马上的人也是一样,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狼狈不堪。

唐渺和商锋很容易的拦住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那少年喘着粗气。

“你们又是什么人?”唐渺也用元族语问道。

“上师,马上是黄金血脉的英雄,反抗……。”

那少年正要接着说下去,后面的中年汉子断喝一声。

“住嘴!葛梅林,他们不是上师!”

唐渺一愣,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微一迟疑间,一杆魔铳已指向自己。他急忙伏在马脖子后,只听那汉子怒吼一声,一道橘色的魔芒在面前冲天而起,然后一阵噼里扑通,是人掉在草地上的声音。

“哈哈,周雨,你的魔铳是这么玩的吗?”

抬起头时,云林已扭住了那少年,而商锋正在捆那中年汉子。汉子满是皱纹的黑脸上现在鲜血横流,旁边一管魔铳扔在旁边的草地上,沾着腥红的鲜血。

唐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急切之间商锋来不及启动魔铳,竟然直接当暗器用了,也亏他甩的这么准。

他跳下马仔细打量这满脸是血的汉子,“哦,我们捞到了条大鱼啊。”

然后灵巧的躲过他吐出来的一口唾沫,“……黄金血脉,这么说,你就是陶克涛喽。还以为血不是红的呢。”

“呸!杀不尽的古国猪!华族狗!”

那人的双眼满是恨意,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唐渺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十遍了。不过唐渺可不在乎,他高兴的是自己猜对了。

唐渺盯着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哼了一声,“投靠了森邦人,现在高尚了?寒族也好,华族也好,毕竟还是你的兄弟。呵!老掉牙的霓国魔铳,森邦人让你们拼命,烧火棍都不给根?”

“去你奶奶的兄弟!像蝗虫一样啃食我们的草原,还去哪里放牧牛羊?阴险又狡诈,只知道跟在霓国人后面摇尾巴,又算什么汉子。”

啪。陶克涛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你们这些野蛮人,杀害无辜的人还有道理了?开发元古草原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蛮族人开化……”

云林还要打,商锋已抓住了她的手。

陶克涛满脸发紫,咬牙切齿,“老子总有一天撕碎了你个……”

他想再叫骂却没了办法,因为一根布条勒住了他的嘴。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了索伦山脚,这次唐渺没有去找元族的毡房,带着陶克涛,实在是不方便。

他在山脚发现了一条小河,在河边找了一个土岗落脚。商锋弄了一头黄羊,三人点燃了篝火,火焰很快烤焦了羊肉表面,血水和油脂不停的滴在火堆上,开始滋啦滋啦的散发着香味。

“怎么办?”唐渺翻着羊腿,“送到骊河城?”

“大麻烦。”商锋把盐撒在羊腿上,摇了摇头,“这份功劳你真的想领吗?”

“难不成,交给关雨霆。”但随即唐渺也摇了摇头,给关雨霆这么大的功劳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只老狐狸一定是糖衣吞下,然后把毒药给吐回来。”

“那就简单了,在这里把他毙了,没人知道。”云林笑道。

“好主意。”唐渺一把把陶克涛拉过来,扯掉他嘴上的布条,“听到了吧,怎么样。”

陶克涛愣了下,然后哈哈狂笑起来,“黄金血脉的子孙谁会怕死,转世轮回后我再来找你们算账。老子随你们便,不过这小家伙你们放了他。葛梅林是王爷的护卫,是古国朝廷的人,他不过是因为了义气救了我。”

“这小子这么贴心,你轮回的时候带上他不是更好。”唐渺冷冷的道。

“我不怕!”葛梅林声嘶力竭的喊着。

唐渺冷笑了一声,“可是陶克涛老爷怕,我相信你们那些王爷也怕!因为他们自己知道转世轮回就是一个笑话,黄相教有那么多上师隔三差五的转世,哪个是真的?陶克涛,回答我!”

“当然……当然是真的。你……你亵渎黄相教!死后要下拔舌地狱!”

“那你们元族那些贵族老爷该下什么地狱?他们怕的话又怎么坏事做绝?”商锋笑道。“据我所知,开垦草原可都是你们元族王爷自己要求的,你自己当初又挨了王爷多少鞭子?你可是黄金血脉的后裔,貌似王爷们一点面子也没给你。”

“他们……,那是我们元族自己的事。哼,那些王爷还不是受朝廷唆摆,为了点蝇头小利就黑了良心?古国的朝廷,古国的朝廷更像是烂了心肝的瘸狼,又贪心,又无能。就算我们找森邦人又怎样?森邦人起码会比古国人好一点。”

“哦,原来森邦人比古国人好呀。”商锋在旁边从羊腿上切下块肉,用刀尖挑到陶克涛嘴边,陶克涛一脸错愕。

“怕了?”唐渺嗤笑一声,他可最了解商锋的风格了。

陶克涛眉毛一挑,一口咬住羊肉,胡乱嚼了几下,吞入肚中,“森邦人起码在帮助我们。”

“怎么帮你们?”

“森邦人许给了我们自由!”

“恩,三百年来,无数部落获得了森邦人给与的自由。你要是没看过书,那总切过羊。”商锋又递过一块肉,“刀子给肉的自由,就是自由的落到别人的嘴里。”

“哼,说的寒州人就不吃人一样。”陶克涛又吞下一大块肉,“三百年前,元族倒是相信了寒族,又怎样?寒族人还不是拿元族当羊宰。这世道,老子早看清楚了,任谁不都是吃人?森邦起码比古国富有,就算森邦人把我们吃了,那也不会更坏了。”

“是啊,不会更坏。”商锋切下的肉没再送到陶克涛面前,“但那不过是对你而言,如果森邦人看你这么有用,会赏你成为一个新的元族王爷,是不是?可是代价是什么?有些元族匪徒的行径,不是连你都看不下去!而且你又能好到哪里?被你无辜杀死的华族人有多少!关雨霆的军队又会怎么办?当然会继续仇杀元族人。然后双方不死不休,累累尸骨之上,换来你的锦衣美食,奴仆成群,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巧言令色!你呢?是寒族?还是华族?匍匐在寒族脚下的狗?还是瘸腿的狼?”

“我是什么族并不重要。因为我不想当元族的王爷,也不想做寒族的亲贵,甚至是华族的皇帝。”篝火映红了商锋的脸,“人生在世间,是为了更好的活着,所有人。”

陶克涛瞪着眼睛,然后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笑个屁!”唐渺用布条狠狠的勒住了他的嘴。

“对牛弹琴。”唐渺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一只蚊子的尸体带着血迹出现在手掌上,然后狠狠的白了商锋一眼,这家伙居然和那种人也嘚啵这么久,真是够能浪费口水的,害的自己都忘了这草原上的蚊虫随夜而至。他气恼的把把蒿草塞进篝火中,烟气笼住了火头,没了这点火光,四野立刻显现出无边的漆黑。

“……他真是那么想的?”一阵虫声唧唧中,云林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觉得呢?”唐渺没好气的应了一声。抱头躺在草地上,眼睛慢慢适应了浓暗的夜色,天上的星星开始晶莹闪烁……

“好一个傻瓜!”云林嗤笑一声,“这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不想成为王爷皇帝’!说的好轻巧!人要更好的活着,就得成为人上人;族群要想更好的活着,就得活成族上族。还可怜元族,好好可怜可怜华族自己吧。那些开垦土地的华族,给元族王爷交了租税,三餐都不见得饱腹,简直活得像猪狗蛆虫一样,然后还要被元族的暴民虐杀。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魔法的终极,是世间所有的一切全要破碎,混乱。但若如此,就不应该有生命。然而依存魔法而生的生命,却像逆流而起的瀑布,无比美丽璀璨……”

“听不懂吧。”唐渺瞄了一眼瞪大眼睛的云林,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人,不是个呆瓜,就是个圣人咯。”云林撅起了嘴。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商锋捻着一根草棍,“这世间所有的生物,不过都是在挣命生存。种地的华族人是这样,放牧的元族人是这样,就算是终于开窍想保住寒州的亲贵,也不过都是在挣命而已。只不过凭什么辛苦开垦的华族人,流浪放牧的元族人已经这么悲惨了,还要拼命仇杀?原因只有一个,元族的王爷,寒族的亲贵,森邦霓国的商人,拿走的东西太多了!”

“那你又能怎样?”云林哼了一声。

“天黑了,就想办法点火。蚊子多了,就烧蒿草驱蚊。我想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么简单。”

“你是个好人。”一个声音从角落里蹦出来。

“好人……”云林瞥了那元族少年一眼。望向天空,一道银河悬在头顶。“小鬼,你懂个屁。好人,坏人,谁要是说自己能分清,那他一定是个一顶一的笨蛋。”

唐渺嗤笑一声,“分不清好人坏人的,才是一顶一的笨蛋。”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商锋的声音低沉下来,“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有希望的,那才是好人。而那些丑陋,让人绝望的,绝不会是……”

“说的挺好,就是有点……,肉麻又恶心。”唐渺吐吐舌头,他把篝火向旁边又推了推,被烧烤过的大地温热干爽,几乎刚躺上去,就睡着了。

仲夏的曙光来的很快。唐渺再睁眼的时候,商锋在用一个锡壶烧水。旁边两个瘦小蜷曲的身体蜷曲还在睡着。而陶克涛则坐在一旁,倒剪着双手,双眼全是血丝。

“怎么,睡得不好?”

唐渺笑嘻嘻的看着他,自己和商锋轮流守夜,但陶克涛显然守的更好。

“华族狗,给老子一个痛快吧!”陶克涛声音依旧洪亮,但唐渺能感觉到他的信心已不那么足。

“好呀。”商锋走了过来,一把短刀从腰间嗖的拔出来,电光一样劈向陶克涛。

“啊!”刚醒过来的葛梅林一声惊呼。

“小鬼!淡定……”云林按住了少年的肩膀。

唐渺耸肩笑了笑,他们昨天既没有杀他,今天又怎么会动手……。只不过,等待死亡是比死亡更难熬的事,这滋味没亲自品尝过,绝不会知道有多难受。陶克涛紧闭双眼,满脸扭曲。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凡人’,唐渺心里评判着。

但他坚持着没有跪到地上,唐渺点了点头,这算很不错了。

“走吧。”

几根散乱的绳子滑到了陶克涛脚下。

“真的放我走?”

“你滥杀无辜,杀了你我们心里毫无负担。但还是给你个机会。好好想一想。将来该怎么做。”

陶克涛纵声狂笑,“别假惺惺的,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还会杀回来,杀尽垦荒的华族猪!”

唐渺感觉到自己的血几乎要冲到了头顶!强忍着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陶克涛见他们果不阻拦,七手八脚的爬上马,身体晃了几晃,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就这么放走了他?”云林忽闪着眼睛,“为什么啊?”

“喏,得听咱这位爷的话啊,要让这个世界更有希望,不然我不成了坏人。”

“听那没用而正确的废话?呆子!陶克涛不会领情的。”

唐渺笑笑,“希望不是给陶克涛的。”

“给谁?”

“喏,草原上所有这样的小鬼。”唐渺努努鼻子。

“哦?”云林打量着旁边的葛梅林。

那张脸胀的通红,不敢对视云林的目光。

云林微笑起来,随后变成了大笑,在马背上前仰后合,好一阵才停下来。

他们绕过末日峰,越往山脚青草越长,间或有大片野花,清澈的溪水,鸟跃虫鸣,饿了也不难找到黄羊或獐子烤来吃,一路沿山而下,说不出的开心惬意。

不久已开始能远远看到元族人的毡房。

几个人都一阵轻松,云林见远处一片橘色野花格外鲜艳,忍不住催马去采。葛梅林却突然在她身后大叫起来。

“鬼喊什么,小家伙。”云林捧着花道。

“啊!”她一声尖叫,手中的花朵散的遍地都是,双手沾满了斑斑血迹。

唐渺忍不住紧皱眉头,如果不是经历过虹森大战,见过冰森荒原的死人堆,也许自己也会马上吐出来。

草丛中散着凌乱的尸体,几个人头插在被削尖了的树干上,鲜血已不再流,因为已浇灌在了鲜花、碧草、大地上……

“看样子是巡防营干的。”商锋查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形。

越往前走,情况越让人触目惊心。毡房近看才发现原来早被刀割破了,魔铳的留下的痕迹在草原上就像星星点点的伤疤,有人被吊在拴马的柱子上,有的人被砍翻在毡房旁,甚至还有少年被杀死在水沟里……

“关雨霆!”葛梅林怒吼着。

“受不了?”唐渺面无表情,他注视着那满脸仇恨的少年。“你得庆幸,看到的是关雨霆的手笔。”

商锋在一旁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割断柱子上的绳子,把一具尸体放了下来。

“……等等!”

一边的云林声音有些异样。

“怎么了?不用怕,有我们呢。”

“不是,你的刀能给我看下吗?”

商锋有点奇怪的递过了短刀。

“这把刀……哪来的?”云林仔细看着那把刀。

“恩……捡来的。”商锋答道。

“捡……的?”她盯着商锋,“哪捡的!”

商锋看了唐渺一眼。唐渺当然知道这刀是从哪来的,嘴里已答道,“老周在库林堡捡到的,插在野外的一只獐子身上。”他轻描淡写的替商锋回答着。

“库林堡?”云林皱起眉头,左手举起那把刀,右手中指轻轻在刀身一弹,嗡的一声铮鸣。

“库林堡……库林堡……”她自言自语。

“还你。”

刀递还到商锋手中。那一人一马却越来越快,最后飞一样的冲向草原,把末日山甩在身后。

“她认识这把刀?”

“你说呢?呆子。”

唐渺摇摇头,这么明白的答案也只有商锋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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