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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在这里能吃饱,能吃好,我们这儿鸡鸭多,不愁吃的;第二,在这儿能穿好,冬天有鸭绒,便宜质又好;第三,在这儿能住好,这儿空地多,你挑个地方就能盖房子住。”门房将手中的瓜子转给梅承田,梅承田抓了小把。微风拂柳,空气仿佛在二人中间组成了一道透明的墙,使得他们站在那里彼此一言不发,直到有一个学生进来,对二人点头行礼。梅承田又问道:“老兄在这里干多久了?”

“好像有七八年了,”门房靠在墙上,懒洋洋地说道:“我自小是在老太爷身边服饰的,后来少爷要读书,我又去服饰少爷,再后来老爷回来,与少爷要教书,又被老太爷调到这里,老太爷病了之后便回家去了。”他低下头,掐了掐指尖,简单一算,恍然说道:“掐指一算,这真有七八年了,好快呀!”两人没有聊来多少,仿佛透明墙又重新立起来似的,二人又开始静默。越来越多的学生成群结队的走过来,梅承田看到了几副熟悉的面孔,向他们微笑。太阳开始用劲,要晒热整个大地,气温开始高了起来,梅承田的额头开始流汗。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一只斑鸠正在向另一只斑鸠求偶,走一步,磕一个头,走一步,磕一个头,前面那只愈走愈快,后面那只磕地愈快,两只斑鸠绕着院子三四圈,前面那只斑鸠仿佛受够似的,展开翅膀,扑棱扑棱飞走了,后面那只还在磕,磕了半圈发现没了,呆住在原地,小脑袋往四周张望,“咕咕”叫,然后也张开翅膀飞走了。

梅承田的眼睛不知为何感到失落,他无力地坐下,眼前是正在奔跑的几个孩子,脸上洋溢着笑容,因为满足而有的笑容,他们向街的那一头奔跑,拐过街角。在后面追来一个拖着木棍的小孩,怒目圆睁,眉头暴起,嘴里说着“我揍死你们!”。梅承田知道那个小孩,整天望着窗子外面的那个。这个小孩不怎么听课的。

“李霜鸿,住了!”梅承田喝道。

“梅先生,请先让我揍他们一顿,再回来上课。”李霜鸿不得已停下,他求道。

“进去。”梅承田说。

“我……”李霜鸿的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墙,喉头不知被什么堵住,鼻子吸不进气,说不出话。他将木棍摔到地上。

“你先进去吧。”

李霜鸿迟疑着,进到那教室里头,坐到熟悉的角落里,对着窗子。“他又开始浑浑噩噩的一天了。”梅承田想着,心中不解,又觉得可惜,“大把时光用在窗外,不去埋头读书,这怎么行!”梅承田今天要继续讲《论语》,今天要讲宪问篇,说孔子及其弟子如何修身齐家。他拿起书,开始授课。

但梅承田在说什么,李霜鸿丝毫不在乎,他已经厌恶上学了。

“多么想做一只鸟呀,这样就可以飞出去,飞到天涯海角,饿了树上有果子,困了可以在树枝上歇息,再也不用为人间的事情而考虑,人们忙来忙去,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还是为了活着?既然是为了活着,那么不读书也有出路,我又何必读书?”李霜鸿想到这里,他几乎下定决心要站起来,要潇洒地一走了之。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不敢。没有什么别的理由,想到这会给干娘添麻烦,想到自己没必要和这个新来的先生闹别扭。他一直等到上午结束,将东西收拾好,站起来,背起就走。他来到梅承田的面前,微微躬身,带着点故作的尊敬说道:“梅先生,我无心在这里待着,我要回去。”

梅承田坐在椅子上,他放下手中的书,先看了一眼门外,教室里的孩子们都在外面打闹玩耍。梅承田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道:“好,你回去吧,记得也和孟先生说一下。”

“多谢梅先生。”李霜鸿转身就要走。

“等等。”

“嗯?”李霜鸿回头,转过身体,梅承田注意到了他眉毛上的伤口,想起了他刚到时提着棍子的愤怒模样。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李霜鸿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他看着梅承田,在自己的面前竖了一道墙。

“刚来的时候。”

“……”

“你下午来不来?”

“我不打算来,以后也不打算来了。”

“只要你下午过来,我教你怎么打人,怎么样?”

“这那里是新来的教书先生,没见过新来的教书先生会教人打架。”李霜鸿心中满是诧异,但又感觉自己被看扁了。“我打得过他们。”李霜鸿咬牙说道,握紧小小的拳头。

“打得过他们,谁都可以打得过他们,可要怎么打呢?”梅承田两手抱胸问道。

“一对一用拳头和他干,往脸上打;一对二,一对三,要么跑,要么抄家伙。”李霜鸿顿了一顿,咽了一口,说道:“关紧的是,打人的时候要发狠劲打,要比别人凶。”

梅承田右手张开,掌心对他,李霜鸿颇有些疑惑,梅承田道:“你往我手掌打一拳,我来试试你凶不凶。”

李霜鸿眼神迟疑,脸上的肌肉微微鼓起,不敢打。

这副迟疑的神态梅承田心中暗暗记了下来,他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有这样子的表情。“你打便是,”梅承田说道:“我不怪你,你就当我的手是一张脸。”

于是李霜鸿狠狠地往那手心塞了一拳,梅承田掌心接拳,手一滑,食指中指指心向着李霜鸿的拳心钻去,将李霜鸿的拳头推开。李霜鸿往后一跳,把拳头收回来,心里忽然有一点小小的害怕。

“我可以走了吗?”李霜鸿问道。

“你下午来的话,我和你说一两招打架的法门。”梅承田说完,继续拿起书,准备下午上课的内容。

“说真的,我干嘛要教他一招?我真是闲得慌!”梅承田手上拿着书,眼睛看着字,脑袋在想别的事情,“他小小年纪却是厌学了吗?我当年他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扎马步了,一扎便是一个上午,从起床吃过饭开始,扎到午饭,师父不停我不歇,两双腿就和钢板似的,午饭吃过后就开始练习拳法,如此一二年,师父才肯教我练剑。习武是不得已之事,读书是最好的出路。读书出仕做官,做个好官,不做狗官,世上人谁人不敬?总比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吃苦头好。厌学可不行,读书哪能怕枯燥。就如同练武是一个样,日日夜夜练功,把基功筑好,才能前进哟。扎马步得日日扎,才能进步,不然下盘不稳,别人轻轻一扫你就倒了。扎马步吃的是身子苦,是体力苦,在这里坐着读书能吃什么苦,最多动一动脑子的事。”梅承田想罢,起身站起,看到李霜鸿坐了回去。

等到下午,梅承田提前结束了今天的课程,李霜鸿如约,下午依旧在这里。梅承田走到他面前,李霜鸿站起来,抬头看着他。梅承田道:“你随我到我房间来。”说罢,李霜鸿跟着他去了他房间,到了门口,梅承田止住,眼瞧的四下无人,于是说道:“你打架的时候喜欢往别人脸上塞一拳,对吧。”

李霜鸿点点头。

“那我教你一点使拳的法门,你看!”梅承田“看”字一说完,牙关咬紧,马步扎开,眼睛对着墙壁,右臂抬起和肩高,肘部和锤子一样顶出,拳心向着胸口,左腿接着以迅雷之势打出左掌,一掌将整个房屋都微微一震。

“你看我的右拳,”梅承田说完,李霜鸿聚起精神,看他右拳乘势收回腰间,秉着握拳的姿势,蓄而不发,收而不打。

“你怎么不打出去?”李霜鸿心中暗想。

“你看明白了没有?”梅承田收起动作问道。

“一个抬肩,击肘,再一个击掌,就这么简单?”李霜鸿十分不解。

“对,就是这么简单。”

“那倒不如直接来一拳快活。”李霜鸿学着他的姿势也摆了几下,然后说道:“我不晓得这两下子有什么用。”

梅承田心里笑了,“原来他要的是有用,可我教他的就是有用的东西,只是他不识得。”他说道:“你一点东西都没学,怎么知道这两下子是没用的东西?就和读不进书一样,你不忍着读书,又怎么知道读书的好处。你看,我教你读书,你不去听,你到觉得无趣,是不是?我教你武功,你又看不明白,对不对?凡事的确是要以实用为主,但凡事若不下一番苦功,又怎么能收获?

“读书与习武都是要下苦功夫的,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我看得出你小小年纪便厌学,但须知我当时练功也是和你一样厌恶,每天天不亮我就要起来,要到外面扎马步,一扎就是两年,夏天在外面暴晒,受那蚊虫的折磨,受那汗水的咸臭,冬天在外面受冻,忍那如刀一般的寒风,忍那如铅一般的寒雪。读书是天下第一享福的事情,似你这资质平庸的,只要坚持,有恒心,读个二三十年说不定就能做官了,到时候光宗耀祖不说,得享一辈子福。”

“梅先生说的好极了,”李霜鸿应付道:“但我自知自己并不是读书那块料子,所以我不想读了。我搞不明白,人不就是为了活着吗?那么不读书也有其他的活路,所以又何必读书?”

梅承田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外面淡蓝色的天空,着实思考了一会,回答道:“读书不是唯一的活路。但读书可以让活路变多,将来遇到事情的时候,可以从书中找到古人的经验,找到他们做错与做对的结果。吸收别人的教训和得失,有时总比自己体会要好。

“那我是那种宁可自己体会的人。”

李霜鸿的倔脾气倒是让梅承田有些不大高兴,自己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如此漠不关心的回答,他淡淡道:“刚刚教你的招式你会用了吗?”

“这么简单,自然是会的。”李霜鸿说完,便打起那招。梅承田往他小腿轻轻一拐,李霜鸿就绊倒在地上。

“记住了,这招弱点是小腿,你若施展的慢些,就被人擒住了,可明白了?”

“我明白了。”

“刚刚教你的招式叫作推肘震掌,这两个动作虽然简单,但胜在以不变应万变,以一招变数招,将来你自己用时自然就能明白这一招的妙处了。”

李霜鸿点点脑袋,眨了下眼睛。

“我再教你下一招,你向我打一拳,”梅承田说罢,李霜鸿摆好架势,使一招推肘震掌,不过他将左手一掌变为拳头打去,梅承田右手捉腕,左手托拳,往左下轻拧,使李霜鸿肘尖向下,接着梅承田右脚回收,往后转去,两手握住李霜鸿的小臂,将他背在半空中。梅承田的整个动作不快,但流畅如水,出于害怕伤到李霜鸿,他没有使力。这是一个狠招,若是梅承田对旁人使用不仅损其关节,而且还会扳断一条膀子。

“你看清楚了吗?这招叫领臂扛肘。”梅承田将李霜鸿放下来,李霜鸿落到地上,往后退了一二步。他在刚刚被提上去的那一刻吓的要死,以为自己左臂要被折断了。这一招就算是小孩子也看明白毒辣了,李霜鸿揉着自己刚刚被顶开的左肩膀,不安地看着拍了拍右腰的梅承田。

“这招你学会了吗?”梅承田问道。

“就是把人手臂拉住,反背起来。”李霜鸿用双手摆弄刚刚学得的招式,说道。

“没错,就是这样。”梅承田说完后,向他招手,往教室走去。李霜鸿跟在他后面,直到到了教室。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温暖的黄色阳光照射进来。李霜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李霜鸿,你过来。”梅承田在门口招呼道,李霜鸿走到他面前,梅承田问道:“你今天早上为什么打架。”

李霜鸿摇摇头,一言不发。

“你要记得,学了招式,不要去和别人闹事,明白了?”

“我明白,我从不主动招惹人。”

“莫要恃强凌弱,也莫要寻衅滋事,可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去吧。”梅承田说完,转身离开,漫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李霜鸿走出书屋,看着天空的边缘处的彩霞。此时天空的边缘闪亮的宛如剑光,远方的大地划开眼前的天空,灿烂的彩霞比以往淡了许多,整个天空像是没有泼上墨彩的画。李霜鸿一边走一边踢着石子,他忽然听到笑声,接着他头顶嗖然一凉,一只手“刷”地噌了过去。一个小孩子迅速从他身边跑过,蹭到了他的头顶。李霜鸿不认识他,但是识得他是自己的同学,顿时生起气来,怒道:“没来由的你也摸我头干什么!”

那小孩呵呵笑着,接着往前跑。李霜鸿不甘落后,拼命去追,追了好一会,误入到了一个巷子里头。这个时候那同学才出来,旁边站着早上李霜鸿追逐的几个小野孩,他们个头比李霜鸿要大上一点。

“好呀,省的我去找你们了,原来你们在这里!”李霜鸿磨拳擦掌,准备好好和他们干上一顿。

说起他们矛盾的起源,其实是因为一场下棋游戏,有人把别人的子当作自己的子,于是他们发现了一种新的玩法,最后他们都混淆了,渐渐他们开始争吵,最后开始打架,到底是谁的错他们也都已经不记得了。

那个引李霜鸿过来的同学赶紧溜掉了,一个小野孩站出来,指着李霜鸿说道:“李霜鸿,快跪下磕头,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可去你的!”李霜鸿说起脏话,接着一拳打过去,那小孩一躲,身法好伶俐。李霜鸿再往前一蹬,没蹬着,落在泥地上。那小孩一掌往他胸口扇去,李霜鸿也是一掌打去。二人手掌相中,各自都是火辣辣的痛。那小孩往前一扑,把李霜鸿抱住,死死勒住。李霜鸿只剩一只左拳,不停击打那个小孩的身体,那小孩不怂,依旧抱着。旁边其他小孩既不不劝架也不上来掺合,一个劲儿站远了喝彩。眼看僵持不下,李霜鸿陡然抬起右肘击去,左手化掌,正是那推肘震掌,一下子把那小孩子打倒在地,自己挣脱跳开。他得意地说道:“哈哈,我这招厉不厉害!”

“厉害个屁!”那小孩一下子发怒,像一头小牛,一拳只冲李霜鸿脸上打来。李霜鸿毫不畏惧,身子一闪,低身穿过他的右胁,两手乘机抱住他的拳头,右脚往后转,身子立起前倾,一下子把这个小孩背起来。那小孩一下子怕了,“哇”地大叫。李霜鸿猛一用劲,竟将那小孩从背上往前翻身摔下来,那小孩摔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打杀人啦!”围观众小孩眼看李霜鸿如此厉害,将人打的起不来,一个个顿时全吓地屁滚尿流。

“你可服啦?以后少找我麻烦。”李霜鸿此刻心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他抬头像太阳望去,眼看见天快黑了,心中知道不能回去迟了,于是他加快步伐,赶紧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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