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过去,李霜鸿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给自己穿裤子的那个时候。这是他所能记得最早的事情。他靠在一棵老杉树下,面对着篝火烤自己的手,这双手开始变得有力许多,学会了不少技巧。他望向梅承田,梅承田正出神地盯着篝火,眼睛半合,一动不动,火焰照的他半边脸脸发黄,一半闪在火光里,一半埋在黑影中,看上去默默沉思,心中有事。李霜鸿捧起双手,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小脸,他已经有些困了,但是他们不能睡,因为晚上要赶路。梅承田一路上小心谨慎,绝不肯贸然在白天出行,白天的时候教导李霜鸿练功,之后休息到子夜时分方才出行。这是令李霜鸿疑惑的地方,因为梅承田不肯过多解释,只是简单地回一句到了地方我们就安全了。梅承田不挑大路走,专挑小道山沟,一座山一座山翻过去,已经有数十天了。李霜鸿自己拨了拨手指,再抬头望望天空,发现月亮又要圆一次,差不多有半个多月了。他站起来,心里有些烦躁,然而眼光与梅承田一对上,又不自觉地坐下来。
“你休息好了?”梅承田睁开眼睛,用温和的声音问道。
李霜鸿点了点头,心中开始害怕起来,他的大腿又开始犯疼了。
“你就站在这里,练三圆桩功,别乱了呼吸。”
“好。”李霜鸿说完,微微呼出口气,接着两脚左右分开,双膝微屈,两臂成半圆形环抱在胸前,手心相对,眼睛对着两掌心连线的中电。李霜鸿对着三圆桩功着实犯怵,感到畏难,三圆桩功说白了就是扎马步、筑基功,乃是内家真功,动作虽然简单,但难在坚持。这三圆桩功,只要站的一会儿,便全身发热,只喝一碗茶的功夫,身体便要流汗,大腿疼痛不能忍受,仿佛有千万斤的东西慢慢叠上来,让你抬不起腿,但又仿佛有东西在下面托着,逼着你腿落不下去,就固定在着中间受苦。久而久之,双腿如同铁板砖头一样硬,稍稍一动便痛不欲生,没有四五日好不得。李霜鸿摆好姿势,接着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筑基功的时候,梅承田先和他简单说了如何做,之后又告诉他如何呼吸,然后他挑了一根柴火,往火里一扔,说道:“等这根柴火烧没了你就歇息吧。”然而还没有等到这根柴火烧完,仅仅一会儿功夫,李霜鸿便一屁股倒在地上,梅承田怒了,一把拉他起来,把他一只手扣在树上,点住他手臂穴道,逼着李霜鸿做完了。那天李霜鸿痛不欲生,两只眼睛往上拱,以为靠着两只眼睛就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拉住。当那根柴火快要烧完的时候,李霜鸿如逢大赦,他激动且颤抖着,十根脚趾死死扣住地面,大腿不停鼓动,险些要乱了脚步,却看着梅承田又添了一根柴火,丝毫没有让他休息的打算。李霜鸿一只手没了知觉,两条腿也疼的不能动,晚上梅承田将李霜鸿放置在马背上,当作死人一样驮着。想罢,李霜鸿嘴儿稍稍张开一点小缝儿,上下牙齿微微相合,手头抵住下牙吸气,全身收紧,收腹展胸。接着他闭上嘴巴,不做呼吸,脚趾扣着泥土,身体试图慢慢松下来,心中默数十个数,这才用鼻子将胸中的气细匀呼出。他顿时感觉轻松很多,身体也有了点力气,他尝试不去感受大腿和手臂那撕裂的疼痛,他尝试去忘记这一切,转而去想一些别的事情。这静站就和他刚开始写字一样痛苦,看别人轻轻松松写的龙飞凤舞,自己羡慕,可是到了上手却十分笨拙满纸鬼画乱符,他练了好长的时日才能够勉强好好写字,旁人笑话他字写得不好看,称他是白字先生哩。后来他发愤,终于把字写好,不再闹写字的笑话了。他与之前刚刚开始扎马步的时候相比已经稍稍好多了,现在他已经能站一段短短的时间了。
当篝火里的木柴开始崩裂,那燃烧的红色花纹显得可爱而又有活力,准备进一步撕开木柴的粗糙的皮,火星噼啪作响,林密鸟鸣悠悠,白月穿云透叶。梅承田站起来,用脚踩了踩篝火,将它熄灭,再用脚翻了翻土,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眼睛汇聚到李霜鸿身上。
“好了,我们走吧。”
李霜鸿一下子软了,他扶住身旁的那棵老杉。
“你还能走吗?”梅承田问道。
“能。”李霜鸿擦去额头的汗水,蹦了蹦,拍拍腿,回道。
梅承田并没有让李霜鸿静站很长时间,李霜鸿走着,走着,很快也就不觉地疼痛是影响走路的事情了。
声音凄厉的恶鸟,回荡在静悄悄的树林中,空气里环绕着恐怖的气息,仿佛这里死了很多人。
梅承田牵着马,停了下来,他抬头往上面去看。
天空悬着一对珠黄色眼睛,闪闪发亮。
“师父,那是什么?”李霜鸿抓着马镫,指着天空那对珠黄色眼睛,“那是鸟不成?刚刚那怪声莫非是它发出来的?”
“那鸟叫做猫头鹰,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捕食,专门吃老鼠的,刚刚那怪声就是它发出来的。”梅承田指道。
“那它刚刚怎么那么叫?”
“因为它看见老鼠了。”话一说完,梅承田瞬间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不安地看了一眼李霜鸿,接着又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那对珠黄色眼睛。
那对珠黄色眼睛已经不再空中了。
四周都开始变得很轻,树叶飘了起来,卷在树根那里,秋风让树林奏乐起舞,寒冷裹着秋霜带着点冰凉的空气,李霜鸿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变得更加冷了。
“上马。”梅承田说完,李霜鸿自己爬上马背,梅承田从马袋里抽出那柄白色长剑,背在背上,右手抓住马鞍飞身上马,之后驾着马在树林中穿梭起来。李霜鸿回头一看,似乎又看见那对珠黄色眼睛了。
树林闪烁,枯黄的叶子劈里啪啦,泥土渐渐变得浓稠黏糊,乌云闭月,鸟寂声息,天空下来冷清清的小雨。接着树林里宛如群魔乱舞,一切都变得疯狂与混乱,摇摆的树枝,落下来的叶子,未建好的鸟巢被疾风掀翻到地面,蜘蛛的旧网被无情地剪开,马蹄飞扬,践踏在酢浆草的小红花上,转过坡下,跳过小溪,飞跃山林。李霜鸿探出脑袋,往前面看去。前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梅承田灵活地驾驭马匹,左转右转,速度极快,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马儿不小心踩空,蹄子一乱,以至于整个马都滑了下来。梅承田飞身抱起李霜鸿,把他脑袋摁在胸里。两人向山下滚去,摔了好几圈,最终撞到一棵老樟树上方才停下。那马儿就没这么好运,悲鸣一声,可怜脑袋撞到石头上,当场脑浆迸裂,再也发不出一声叫唤。
李霜鸿站起身子,他全身湿乎乎的,身上全是泥巴。梅承田迅速往马儿摔死的地方赶去,李霜鸿紧随其后,他用脚探着路面,一手抓紧树枝,慢慢向下面走。梅承田到了马儿那里,发现马儿已经气绝了,那马儿躺在地上,肚子不在鼓起,瘫在泥中,马腿笔直交叉,马头已是血肉模糊。他从马袋里将自己那柄短剑取出来,插在腰后,接着将干粮取出来,递给李霜鸿。他心中暗暗害怕起来,去摸死马的腿和蹄子。他一个一个摸,先从右前腿开始,他摸完马蹄,接着单手抱住马蹄往上,却摸到马的右前腿骨头有些黏黏的,还有一点温度,他蘸了一蘸,放到鼻前一闻,闻出是马血,之后他将手往马流血的伤口那里去摸,再往马蹄上面大概一个指节,有一块突出的,约是方形的东西,梅承田顺着那方形的东西一摸,一时间心中叫苦不迭,谁料这山中猎人的捕兽夹子竟咬在自己马上。
忽然天空中传来几阵寒寒的笑声,就像鬼魂一样环绕在二人的身旁。梅承田往回抬头,他身后的密林里,有一对大大的珠黄色眼睛正盯着他看,他们眼睛对着眼睛,互不退让。最后那对珠黄色眼睛闭上,与雨声融入黑暗之中。
猫头鹰是报丧鸟,乃是不祥之鸟,猫头鹰笑,意味着有人将不久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