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遥远的水面上,仿佛有千军万马踏浪而来。惊涛骇浪之间,一道道利箭从云雾深处落下,眨眼将小舟穿透出数以万计的窟窿。
窟窿中,漫上来的不是海水,而是血水。一只只面目狰狞的怪物从血水中渐渐爬出来——有的有首无足,只靠两只爪子拖着前行;有的没心没肺,只剩一副骨架,踉跄前行,被后来者拥上来踩得到处都是;有的青面獠牙,仿佛是从卷轴里面走出来的;有的兽首人身,边跑边吼……
怪物来势各有缓疾,瞬间就把小舟吞没了。
窒息。
张小艾唯一有的感觉,只剩下窒息。甚至连恐慌都来不及。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
下坠,
下坠。
仿佛永远到不了底。
突然,她感觉有东西从身体里炸开来,像要把她撕裂一般。
张小艾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了一团光。初始如清夏萤火,缥缈幽微。渐有熏风匝地,拂过长满香草的原野。于是一点,两点,三点……漫山遍野的精灵从夜色中探出头来,像烛光,更像一堆堆篝火,把天地照得通透起来。
张小艾清楚地看到那些刚才还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怪物一个个面漏恐惧,仿佛见到了比它们还要可怕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开去。
可是那团光焰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不住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没有惊呼,也没有痛苦。张小艾只觉得像是躺在了巨大的云朵里,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与平静。
“张小艾,快醒醒”。一个空旷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像情人的呼唤;像慈祥的长者的叮嘱;像隔着几个轮回的坚定不移的誓言,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隔阻,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到身旁,在耳边呢喃细语。
滴——
嗒——
细小的水滴终于在岩石上挂不住了,高高落下,汇入满湖的月光中。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于是月光被摇碎成一片片花瓣。
张小艾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躺在椅子上,杨绫的食中二指不偏不倚按在自己的眉心,问到:“我刚才怎么了?”
杨绫缓缓收回手,说:“你刚才差点魂飞魄散”。张小艾茫然道:“魂飞魄散?”,忽然又记起刚才杨绫的话,说:“你说我,已经,死了?”
杨绫点了点头。张小艾不可置信地看着杨绫,周围的一切是这么真实的存在,如果自己已经死了?那杨绫怎么能看得到自己?对了,我想起来了,她不是杨绫。
张小艾神色又变得警惕起来,说:“你不是杨绫,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说我已经死了?这里又到底是哪里?”
杨绫教她连珠炮一般问了一通,脸上却一点也不惊讶。死去的人因执念未断,往往都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杨绫淡然背过身去,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口吻:“首先我的确不是杨绫。其次,你确实已经死了,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最后,我们现在是在你的梦里,或者说,是在你的意识里。”
张小艾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话了,自己明明好好的,这个人却偏要说自己已经死了。不过,为什么我觉得她不是杨绫?从她刚才说话的口吻来看,的的确确和杨绫大相径庭。还有我刚才看到的那些怪物又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幻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小艾越想越觉得头疼。杨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你昨晚下班,一直都没有回家。今天早上保安发现你躺在电梯里,于是打电话报了警。我也的确不是杨绫。我叫高弦封,是受人所托,来调查你的死因的。”
不等张小艾说话,杨绫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既然你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还有我既然不是杨绫,为什么长得和杨绫一模一样?”说到这里,杨绫一回头,模样赫然已经便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笔挺的西装。
张小艾惊得说不出话来,匪夷所思的表情中不知是害怕多一点,还是荒谬多一点。
高弦封继续道:“人死为鬼。躯体虽然陨没,但魂魄尚存。尤其像你这种死于非命之人,凡间尚有心愿未了,执念特别重,往往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法医鉴定,只推算出你的死亡时间。具体死因,却没有定论。于是,我们只能通过你残存的执念,进入你的意识,希望能找出凶手。”
张小艾犹豫地说:“你是说,我们现在是在,我的意识里?”
高弦封点头道:“不错”。张小艾急忙说:“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高弦封接了过去:“可是眼前这些又作何解释?我们明明就在你公司里。”
张小艾点头称是。高弦封嘴角微微一沉,大手一挥,眼前景象大变——会议室的桌子变成了一张床,床上盖着一层白布。冷色调的扣板灯光照在一张全无血色的脸庞上,显得有些渗人。
张小艾已经张大了嘴——感情床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高弦封把手一挥,眼前场景又回到了刚才的样子。张小艾依旧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高弦封仍然站在窗户边。仿佛方才发生的只是幻觉。
高弦封道:“在意识里,一切都是可以随心塑造的。你刚才看见的就是我把现实中发生的,移植到了你的意识里。真实的你,现在正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高弦封双手撑在桌子上,说:“现在,你能告诉我,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小艾被他磁铁一样的目光紧紧盯住,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昨晚我加班赶稿,听到办公室里有声音。我以为有小偷,进去才发现是窗户没关上。”
“我关好窗户,正准备回家。忽然整个屋子的灯都闪了起来。我害怕,就往电梯跑,谁知那电梯怎么也按不亮。我就蹲在地上哭。过了一会儿电梯门忽然又开了,我赶紧冲了进去。”
“谁知电梯下到23楼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怎么也打不开。我喊人,也没有人应。我就给男朋友打电话,让他来接我。谁知电梯里没有信号,我怎么也打不通。”
“我当时害怕极了,就不停地砸电梯门。砸着砸着,手机突然响了,我接通了,却没有人说话。我不停地告诉对方,我被困在电梯里了,让他叫人来救我。谁知电话却突然挂断了。”
“我又立马给男朋友打电话,可是怎么也打不通。我想到刚才那个号码能打进来,我应该也能打出去。于是我翻出通话记录,想给刚才那个号码打电话。可是翻了好多遍,根本就没有那一条通话记录。我以为是不小心碰到手机,把那条通话记录删除了。没有办法,我就继续不停地砸门,不停地砸门,不停地喊人,不停地喊人,可是根本没有用。”
“这时我手机突然又响了,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接通了电话,可是手机屏幕显示的根本不是通话界面,而是两个数字。”
“23”
张小艾神情变得癫狂起来。高弦封急忙追问:“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
“然后……”
张小艾突然抬起头来,瞳孔向内极速收缩,慢慢变成一团黑色。
“然后……你可以去死了”,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张小艾整个身体凌空升起,头发无风自动,像千百条触手一般,不断翻卷。眼眶里的黑色像黑色的血液一样不断往外渗出,眨眼功夫便淹没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