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郭梦凡原本是一名流浪儿,少年时父母即不知所踪,被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乞丐带着,七八岁上瞎眼老乞丐死了,遂又流落街头,不过好在已经学会了讨饭本领,故此养活自己倒不成问题。
彼时清平盛世,穷苦人家还是有的,流浪于路的乞丐不少,因为讨生活逐渐聚集成团,虽未成气候形成帮派,却也随处可见。这郭梦凡跟着群丐,除了讨饭之外,还学到了两门功夫:妙手空空和逃之夭夭。乞丐大多油头垢面,面颜不分,故行窃条件得天独厚。郭梦凡身形瘦小敏捷,头脑聪颖活络,故此行途之中经常光顾大腹便便的富人阔少,可没少赚银子,不仅自己生活无忧,还能接济接济群丐中人老体弱和弱齿年幼的,倒也颇有侠义风范。十一二岁那年,流落到敦煌的郭梦凡在大街上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施展妙手空空时,被公子哥一个扈从发现了,欲待逃之夭夭时,不防对方人多,被捉了个正着。公子哥也是年轻气盛,一声喝令,郭梦凡被几个家丁打得浑身是血,只剩了半条命,被抛到路边野地。恰好商瑞亭护镖回来路过,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为郭梦凡止住血,带回商家堡养了半个月方才回复神志。商瑞亭因见郭梦凡聪明伶俐,虽身形消瘦却是练武之材,出身卑微却良质尚存,跟商麒麟年岁相差无几,故将养伤痛之后,正色告诫一番,将其收为弟子留在商家堡,陪同大小差不多的商麒麟玩耍、习文,教以本门功夫。这样以来便是三、四年,郭梦凡、商麒麟虽一直在一起玩耍,商瑞亭却下了命令,让众弟子不许提及郭梦凡身世,是以商麒麟并不知情。今日商麒麟问起,郭梦凡当下也不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尽数道出,听得商麒麟一时唏嘘不已。
郭梦凡慨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你偏要老夫勾起回忆,害人匪浅啊!”
商麒麟正打算跟郭梦凡讨教几招妙手空空,忽然旁边流沙响起一阵轰鸣,一条人影从坡顶踉跄滚下,下半身月白色裙裾,上半身却鲜红醒目,一头扎在天泉边上,倒地不起。
郭梦凡、商麒麟赶紧起身,到了近前,方看得清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发髻高挽,姿容美丽,本来全身上下皆是月白色,但上身不知为何遍布伤口,血流不止,奄奄一息。
郭梦凡急忙坐下,扶起那姑娘,靠在腿上,撕开几处伤口边上衣服,本是欺雪赛霜的肌肤上,除了伤口外还布满深浅不一的数处深红色伤痕,伤口不深,不像刀剑所伤,但是撞击较重,有些伤口大如碗口,手脚腕处有明显捆缚印痕,显是近来受过不少虐待。这边商麒麟掏出伤药瓶,将伤药仔细撒在伤口上,血流立止。郭梦凡探手一试,这姑娘鼻息已是渐渐微弱。
商麒麟看了一眼伤口,忍不住大声骂道:“什么人啊下手这么狠?”
话音刚落,坡顶现出两个人影。这二人高鼻深目,眼中泛着淡蓝色的光芒,颌下胡须浓密,浅黄色素衣宽大松弛,腰带在腰间系了三道,浑身上下倒是干干净净。手中各持了一把样式奇怪的棍棒,一人多高,形似拐杖,最上头雕了一面三叉,状如火焰。
郭梦凡、商麒麟识得这两个人。
敦煌城近年来往人数倍增,城内拥挤,故在东西城门外修建新区,沿路外延数十里,如城内一般建了茶楼酒肆、药铺客栈、艺馆寺宇等等,因多为西域来人歇脚停留,故其中以客栈为多,占了六成左右。
内中通衢北侧,就有一座寺宇,修建形状风格不同于中土诸多佛教寺寺,大门圆弧顶端,顶上五个分叉直指天空,形若火苗;两根门柱上雕了两个大胡子西域人,头上玉盆顶起圆弧。寺门内两边站立四个高大波斯人,手持火杖,看守寺宇,不许轻易入内。寺中人也多是波斯人,穿着宽敞大袍,衣着颇为洁净,圆形裹头,碧眼高鼻,远异于中土人士。
平日里寺宇中人深居简出,轻易不与人接触,从波斯人生硬的话语中,得知此寺为“拜火教”寺寺,故敦煌当地人戏称之为“败火寺”。这拜火教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中原各地几乎都有,如东都洛阳、西京长安甚至不止一处。商麒麟从小敦煌长大,也只隔三差五见过数十波斯人簇拥着一位老者出门,或至将军府盘桓半日,或选一处开阔之地进行布道。郭梦凡商麒麟往年间听过几次,只觉得枯燥乏味,远不如瞒了商老爷子去艺馆听乐伎唱歌或观赏舞剑来得畅快,只是偶尔躲不开出来买菜逛街的师兄们,回家被告了密,少不了被老爷子一顿说教惩罚。
郭梦凡、商麒麟只知道这两个人波斯人是那“败火寺”里的,却不知道姓氏名字。
那二人到得坡顶,见郭梦凡、商麒麟两个人与那女子坐在一处,立时收敛了慌张神色,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瞟了一眼那女子,转了方向掉头就走。
郭、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均觉这两个人必是前来寻找这女子无疑。
待两个波斯人走远,不见了踪影,郭梦凡、商麒麟又仔细查看那女子伤势。郭梦凡比了一下后心上较重的一处伤势,看了一眼波斯人远去的方向,言道:“这处伤痕中间长两边短,一定是被那波斯人火杖拍击的,却不知是何仇恨,下此毒手。”
商麒麟道:“哼,老早就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郭梦凡看着商麒麟道:“咱们是报官,还是回家告诉师父去?”
商麒麟瞪大了眼睛,也自踌躇了一下,吃吃道:“告诉阿爹,咱们又得挨熊了。”
旁边那女子昏倒了半天,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脖子一歪,一动不动了。
商麒麟探了探鼻息,苦着脸说道:“倒霉了倒霉了,怎么就死了呢?”
郭梦凡惶然道:“走,咱们去找师父去!”
当下二人手忙脚乱的在一棵胡杨树下挖了沙坑,将那女子匆忙掩埋,又在树脚做了记号,这才回城。
半个时辰后,等商瑞亭带着楚天南、杨怀远、乔飞宇等人跟着郭梦凡、商麒麟来到那棵胡杨树下,往下掘地三尺,却已不见那女子尸体,只在沙堆里发现一根女子的发簪,以及沙堆里残存的片片血迹,似乎证实梦凡、麒麟二人不是幻觉,也并未撒谎。
商麒麟摩挲着发簪,恨恨道:“一定是那两个西域人干的!”
商瑞亭遥望敦煌城西,面色凝重,喝道:“此事不要再提,都跟我回去。”
借着石堡透露出来的微弱灯光,来人渊渟岳峙,气定神闲,身后斜斜背着一把长剑,赫然竟是张秋池!
那日与众人别后,张秋池即带着董方健回到客栈,眼见董浩然伤势不重,逐渐转好,便即决定,董方健带着董浩然留守此处,一边养伤,一边继续暗中盯着那户可疑人家;张秋池则带着丘仲飞北上六盘山,寻找线索。
但在六盘山中盘桓数日,依然毫无头绪。
这日晚饭后,张秋池思忖这族中宝物失落这么久,却依然没有着落,故此心中郁闷,便待丘仲飞睡后,自己一人出来走走。
星光闪烁,细月如钩,林虫啾啾,清风袭人,张秋池稍稍吐了一口浊气,猛然纵身跃上一棵参天大树,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向山中深处腾空而去。
张秋池初时只为抒发胸臆,约莫行了数十里路程,越加兴奋,速度越来越快,疾如白马过隙,迅若风驰电掣,只见一道淡黄气晕如闪电般飞速前行,一路惊起无数夜禽飞虫,俱在脚下惊飞而过,不知不觉竟已飞行五六十余里。
猛见前方一片开阔空地,一处岩石嶙峋兀立,便收身落下,打算在岩石上休息片刻。
甫一落下,一道微弱的光线刹那穿透而来。虽然光线距离不近,但以张秋池的修为,却是不啻光华四射。
张秋池收敛身形,悄声倏然扑去,附在光孔一侧,侧目往内望去。
目光所及木案上那个木盒,张秋池凛然身子一动,复又望向那个老者,微一思忖,起身拂拂衣袖,面向石堡,沉声道:“巴山张秋池,因追寻族中信物来此,敬请贵翁一见。”
石堡内老者闻听身子一震,扑地吹灭油灯,一言不发,隐于黑暗之中。
张秋池不再迟疑,高喝一声:“再请尊翁相见!”秉剑在手,剑身泛起一片光华,对着石堡露出灯光的缝隙处,一剑挥去,“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四溅,巨石翻飞,石堡一侧倒塌,露出一个大洞来。
堡内老者暗暗惊奇,却依旧稳如磐石。
张秋池当下更不迟疑,剑归鞘中,沉声道:“得罪了!”双掌鼓动,卷起方圆数丈草木土石,凝聚成团,轰然巨响,势若流矢,向洞内砸去。
石堡内那老者依旧不发一言,气凝双掌,迎着飞来石团迅猛击出,一声炸响中,木石四溅,从石堡内激射而出。
张秋池等的便是这个时候,抽剑在手,舞起一团银光,如强弓劲孥一般射入石堡,循气疾入,直扑那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