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宫紧握长剑,面对此人,他自问没有一点胜算,就算是逃,他也没有自信能从一位半仙的领域里逃脱,况且柳秀还在他手上。
先前颜宫还疑惑偌大的砚山是谁能布下幻阵,看来眼前这个小孩就是他们敢来刺杀自己的底牌。
“我们先谈谈?”阿文眯着眼笑着说。
颜宫收回长剑,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地面上的残骸,心中莫名泛起来了一阵凄凉,他虽然不是砚山庄的人,但也在砚山庄开了十余年的书塾,怎么会不念及着这一份香火情。
相反,阿文依旧挂着一成不变的眯眼笑的表情,对数百条人命毫无顾忌。
“其实我很忌惮杀生。”阿文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自言自语道。
阿文摇了摇头说,“行云之上谓之仙,但不入菩提终是凡人,难免会落俗。这个左右为难的境界,谁都不想染上尘俗因果,几百条人命的因果,哪怕不是亲自出手,我也担不住啊。”
“颜公子,多有得罪了。此番出手只是为了了断去小珑的尘世师生情,怎料又多染上了新的因果,真是头疼得要命。”阿文伸手按了按眉心,继续说道。
“如果颜公子愿意把东西交还给我们,我自然会离开。”
颜宫作为大势力小碧云天的前嫡系弟子,自然知道自己并没有和此人谈判的资格,自己可以同他如此交流完全是出于此人对于因果的看重。
修为越高的人对于世俗因果看的越重,这个人没有直接对村民和他出手就是这个原因,凌杀远弱于自己的人,有损道心,也算是天道对于凡人的庇护。
见颜宫不为所动,阿文接着说,“我们证道者不就求一个证道成仙,与天同寿,你把东西交给我,我可以给你一条通向成仙的大道。”
阿文对着砚山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缓缓收拢成拳状,再猛地松开。
忽见砚山上山石滚动,河水倒流,山石和水合化作成巨龙,扶摇盘旋在天穹之上,天地间仙威滚滚,傀刃双腿震颤,膝盖一软向阿文跪去。
巨龙怒吼一声,挥动小山般的身躯杀机四溢地向颜宫袭杀而去。
颜宫如临大敌,面色紧张地看着阿文,他知道是这条巨龙是这个人的杰作,可自己动弹不得,全身似有千斤坠,真气在体内停滞一点也使不出来,若这状态被巨龙正面击中,他必死无疑。
就在巨龙距离颜宫鼻尖几公分的时候,整条巨龙倏地溃散,化作点点雨滴落到残破的村庄。
阿文大笑“哈哈哈怎么样,好玩吗?”
这就是仙人的手段,顺天地之自然而又夺天地之造化,仅是带了个“仙”字的半仙,和普通证道者,哪怕是行云境也毫无反抗之力。
“嗯…”
柳秀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被人提在手里飞在天上,“啊啊,怎么回事?”
他只记得自己听到张家大院传来打斗声,感到不妙,慌忙中向砚山跑路,可在砚山却怎么也找不到路,仿佛砚山被人设了迷阵一样,之后碰见了一个叫阿文的人,再之后便没有印象了。
“爹,你怎么也会飞呀,你还拿着把这么帅的剑,得值不少银子吧。”柳秀惊奇地发现颜宫也飞在空中,更惊奇在他这穷得恨不得一件衣服穿十年的老爹有一把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宝剑。
“你是刚才那个阿文,你也会飞啊。爹,难不成你们都是证道者吗?”柳秀好奇地看着两人。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传来,柳秀向下张望,看到了众多残肢断臂和破碎的建筑,还有七零八落的头颅,他看到了给他喂过奶的大娘,看到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张庄主,看到了村口打铁的铁匠,还看到了刚刚还在和他聊天的珠珠,只不过他们都已经不完整了。
柳秀瞳孔紧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可置信地看着颜宫,声音止不住颤抖地问道,“爹,这里发生了什么?大家怎么都死了?”
“他不是你爹,他叫颜宫,小碧云天的嫡传弟子,和他用了十五年名字的柳瀛没有一毛钱关系。”阿文随手一扔,将柳秀扔给颜宫,在绝对的力量前,他完全不担心两人会从他的领域中跑掉,整座砚山里,他是唯一的半仙。
颜宫伸手接过柳秀,把他安放在地面上一处相对干净的石头上。
“爹…”
柳秀抓着颜宫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夺眶而出,滴滴打湿了他的衣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都是假的对不对!我还在做梦对不对!爹,你怎么不说话啊爹…”
许久没开口的颜宫摸了摸柳秀的头,声音凄惨地说道,“是真的。”听完,柳秀把头埋在颜宫的衣服里,放声大哭起来,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时辰未见,整个村庄都变成了陵园。
颜宫抬起柳秀的脸,严肃地与之对视,“我的时间不多,柳秀你听着。”柳秀的大脑如今一片混乱,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真名叫颜宫,来自西域的小碧云天,并不是你爹柳瀛,很抱歉骗了你这么多年。”
颜宫声音嘶哑地继续说道,“你爹临走时本想让你平淡的过一辈子,可我自作主张把他带来的那卷功法一并带来,让这些人追杀至此,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招惹的祸事。”
颜宫望向四周的颓破,满眼伤感化作泪点滴落,他不是神仙,斩不断这红尘情。
“爹…”
“听着,你一定保存好我给你的那卷书,一会我会给你争取时间,跑,跑到砚山上陈跛子的庙里,他有能力保护你。”颜宫抓着柳秀的肩膀坚决地说着。
柳秀方欲开口,颜宫摇了摇头,“我走不掉的,他是半仙,人间至高的存在。”说完从怀中取出判官笔和一个令牌交给柳秀。
“此笔太佑,也算是你爹的遗物,收好它,日后定有大用。若以后想学剑,可拿着这个令牌去碧云天,他们会懂。”
说罢,颜宫将一缕真气运送到柳秀体内,转身腾空,回头宠爱地看了一眼呆坐在地上的柳秀。“小子,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啊?”拔剑出鞘,磅礴的真气瞬间在颜宫身旁环绕。
“等下我去拦住他们,你便顺着这个方向往山上跑。”颜宫指出一条道路。
输到体内的真气就要牵引着柳秀向山上跑去,柳秀泪眼婆娑地望着颜宫,想要抓住颜宫,可是却无济于事。
“爹!”
颜宫背着身挥了挥手,手持一柄长剑,破旧的青衫随着风起而漂浮不定,头上的发髻散开,只留给柳秀最后一个朦胧的背影。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傻小子!”颜宫向身后挥手,像是在问候,又像是在道别。
空中的阿文早就已经不耐烦了,看到柳秀要逃跑,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挥手让傀刃去追,下跪许久的傀刃感觉身上一轻,便拔剑飞向柳秀逃走的方向。
颜宫挡住傀刃的去路,一剑递出将其阻拦,阿文皱起眉头,右手凌空作符,轻弹食指将符咒推向两人,撕裂虚空般的力量在两人中间划开了一道天堑,傀刃趁机向柳秀方向追去。
“颜宫,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给你机会你不珍惜,那就别怪我再染上一层因果了。”阿文踏破虚空,所塔之处发出阵阵响声,左右手张开,四周的水元素土元素化作两条巨龙奔向颜宫。
颜宫只觉两脚一沉,自己动弹不得,仙人所使用的仙气对证道者所用的真气灵气有着天然的压制,这就是仙威,是区分仙人和证道者的标志。
“若你真是仙人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半仙,我还真一点办法没有了。”颜宫艰难地开口嘲讽。
阿文目光一寒,半仙虽谓之半仙,与仙人的差距却越来越大其实只差于对大道的感悟和天道的认可,被这般嘲讽,自然面色不悦。
“你想死。”阿文开口说道,双手对着前方一合,两条巨龙左右包抄向颜宫杀去。
“碧莲相生阵。”颜宫一剑化九,层层围在颜宫四周,碧绿色的真气盈动形成一座剑阵,与冲击而来的巨龙相抗衡。
“你怎么还能调动真气?”阿文脸色阴沉地看着颜宫,手指轻弹,一条巨龙飞出,倾盆大口张开将颜宫整个吞入口中。
巨龙体内青光连连,一柄剑从体内穿出,河流所化的躯体断作两截,颜宫自龙体而出,伸手召回长剑,轻轻拂去剑身上的水滴,身上的青色真气剑气更甚。
颜宫踏空而起,向阿文杀去,颜宫的剑在空中挥出半月状的剑光,宛若在夜空中又挂起了一轮明月。
“皓月空凝碧。”
阿文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飞来的剑气,“小道耳,流萤岂敢与日月争辉,仙法——星华指。”食指伸出,毁天灭地的气息从指尖四溢,一指轻点,滔天的杀意冲破剑光击向颜宫。
阿文第一次使用仙技,其威力同先前随手捏造的巨龙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颜宫面色凝重,一剑化九,唤出碧莲相生阵来抵挡这一指。
最先触碰到这一指的剑被弹飞,紧接着相近处的剑补来,再次被弹飞,再有另一把剑补充,依次往复,每把剑被弹飞后迅速回到阵法后补充元气,等待下次抵挡。
颜宫气喘吁吁,碧莲相生阵对于真气的消耗极大,好在九剑交错间,星华指蕴含的仙气也被大大削弱。
“都说剑道者疏于防守,今日见颜公子,实则不然也。”阿文笑道,说罢对着颜宫再次点出两指。
方才将最先一指的力道卸去大半,碧莲相生阵尚未恢复,两道星华指便刺破阵法来到颜宫身前。颜宫慌忙九剑化一,在身前挡住指劲,长剑上出现道道缝隙,裂痕蔓延开来,长剑化成碎片,指劲在颜宫胸前留下两个血洞。
一口鲜血自颜宫口中喷出,错愕地看着自己的胸前,指劲贯穿了他的心脏,将他的心脏整个绞烂,他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机在流逝,整个人重重地砸落在地面。
“罪过。”阿文摇了摇头向地面飞去,人已死,他要从此人身上拿走想要的东西。
阿文蹲下看着颜宫,颜宫嘴里含着血,视线逐渐模糊,“还能说话吗?”阿文笑着问,“在我眼里你和这里的村民没两样,杀你们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阿文目视远方,出神地说。
“人人皆想证道,各有各的大道,你知道我的大道是什么吗?几百年前,我也只是一个村庄里的凡人,你说巧不巧,我十岁那年,村子里赶上了荒年,一滴雨也不下,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
“村民们啊,都去龙王庙里烧香祈求龙神降雨,可就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愣是一滴雨没下。村里的神婆说是我们还是不够虔诚,于是我娘把家里最后的白面做成花卷,献到龙王庙。”
“每个人都吃不饱饭,甚至好几天都吃不上一口正儿八经的饭,却要把最好的献给那些从不怜悯世人的神仙。”
“每个人都骨瘦如柴,直到那天我在田里挖到了一块地瓜,很小很小。”
阿文握紧拳头,比划着,“差不多就和这个拳头这么大,我连忙塞到口袋里心想,娘一块爹一块,小弟一块我一块。但好几个人还是看到了我挖到了吃的,像疯了一样想抢我的地瓜。”
“我当时太小了,只能把地瓜扔给了他们,他们厮杀到一块,死的死,伤的伤,明明只是一块小地瓜,吃了也不顶饱的。”
“我吓怕了,躲回家里。那天晚上我娘给我们做了肉,那种肉我第一次吃到,味道很酸,也没有一点肥肉,不好吃,但是荒年吃肉何尝不是美事。”
“我很开心地吃着肉,但我娘却不吃,眼睛通红,我问我娘小弟去哪了,娘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
“于是我就懂了。”
阿文苦涩一笑,眼里有了泪水。
“罪过,神仙是不能有情感的。”
“但到最后那龙王也没下一滴雨,村里大部分人都死了,你知道亲手挖坟埋葬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感觉吗?”
“所以啊,从那之后我就知道,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神仙,我才是自己的的真神!”
“我要变强,要成仙,就不得不踩着别人的尸体,你是,这些村民是,几百年来被我杀的人都是!”
“这就是我的大道,我要成仙,主宰我自己和别人的命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仙也不过只是这一信条的奉行者罢了。”
阿文挥手翻云覆雪,鹅毛大雪从空中飘落,在天地洒下洁白。
“要是那年有这么大的雪就好了啊。”
颜宫张口想说什么,嘴里吐出一口鲜血,精神一聚,手里仅剩剑柄向眼前的阿文刺去,“蚍蜉撼树罢了”说罢,轻轻拨开了颜宫的手臂。
阿文伸手将颜宫的眼睛盖住,将他的眼皮合拢,从他的怀中取出了沾满血的书卷。
“大道,才最是无情啊。”说罢,阿文负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