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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们对司马衷的批评是很委婉的,但是提到羊献容的时候,言语里就颇为激烈。

羊献容不问不听也不急,她默默地坐在大殿的床上,读着手里的《吕氏春秋》,等待司马衷来知会她搬离这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司马衷就回到了大殿,那时候羊献容正捧着她的清粥就着酱菜吃得香甜。

其实他下午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只是他迎头碰上了李修容,便与她乐呵呵地在花园里逛来逛去,然后到池子里钓了一下午鱼。不一会,王贵嫔又亲自来请他共进晚膳,司马衷面不辞人,也乐呵呵地去了。

“皇后怎么这么晚才吃饭?不会再等朕吧!朕在李修容和王贵嫔那里耽搁住了,不过她们二人真是识趣,朕玩得很开心。”说到这里,司马衷从宦官那里接过一个食盒,“这是王贵嫔宫里的梅花香饼,又香又酥,滋味淡淡的,不是太甜。朕猜想这一定合皇后的口味,就让王贵嫔给朕装了一些,还热乎,你快尝一块。”

羊献容利落地夹起面前的梅花香饼,先放到鼻子下一闻,然后轻咬了下去,“陛下费心了,这真是臣妾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司马衷看着羊献容一笑嘴角就露出两个小梨涡,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皇后喜欢就太好了。”

说到这里,司马衷神情黯淡下来,“只可惜,皇后明日就要搬去别的宫室住了。成都王和河间王不愿意让皇后跟朕住在大殿里,可不管去了哪里,都不是主殿,不如显扬殿离朕近。”

羊献容心头一动,成都王和河间王一上书,皇帝居然当作命令一样乖乖服从了,可见那君王的心气和胆识是一点都没有了。但羊献容也没有别的选择,比起皇帝,她是个更没有依仗更柔弱的人。此时此刻,她除了自己看淡,还能做什么呢?

“陛下,没关系的,臣妾愿意每天都在陛下经过的地方守候陛下。只要陛下不担心路途遥远,您也可以随时来臣妾的住处看臣妾。”

司马衷低头略一思索,突然大悟一般连声呼唤宦官。

“来人啊,快来人啊!朕想了,不管皇后住到哪里,皇后就是皇后。成都王和河间王不是让皇后住到偏僻的朱雀殿吗?来人啊,给朕把朱雀殿更名为椒房殿,朕要让皇后的住处像大汉朝的皇后住的地方一样。”

羊献容淡淡地看着大殿里的一切,把好笑放到肚子里,安静地咀嚼着嘴里的梅花香饼。

朱雀殿在皇宫的东南角上,宫室矮小简朴,别说它叫椒房殿,就是叫未央宫也改变不了它的主人的窘迫。

寻芳心里有气,手里的活儿干得就重,看着她毛里毛躁的样子,羊献容发自内心地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了?不开心啊?”

“娘娘,您好歹是皇后,是陛下的正宫娘娘。成都王和河间王怎么能这样,让您住到这朱雀殿里。您看这里又潮湿又偏僻,对身体肯定也不好。”

羊献容安安静静地听她发完了牢骚,笑意越浓,她走上前去接过寻芳手里的包袱。

“好了,这里也挺好的啊!咱们那时候去泰山老家,一路上也见了不少庶民的房子。你说,咱们现在住的地方,不是比他们好多了?再说了,我看这里不错,你看显扬殿的院子都用青砖铺地,这里铺洒的都是黄土。我们留出路来,在两边种上花果蔬菜,岂不是另一种雅致?”

听到羊献容这么说,寻芳的怨气一下子小了,她嘴里不甘地嘀咕着,“可是成都王和河间王……”

“他们啊,有他们的立场。我们生在了这样的时候,得认。”羊献容依旧不气不恼,她看着远方一队身披盔甲的侍卫走过,脸上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好了,你牢骚发完了,快点来帮我收拾。窗户打开进进太阳,再去要火盆,烧上炭火,再燃一些艾草去去湿气。我们要是光在这里发牢骚,晚上可就难熬了。陛下吃酒还没吃尽兴,晚上肯定是宿在大殿了。你也不希望我一个人睡在潮湿清冷的卧榻上吧?”

寻芳听羊献容这么说,便不再发牢骚,利索地干起活来。

“您去歇歇吧,这些活儿交给我们下人来做就好了。”

“还是活动活动吧,身上还暖和点儿。”

主仆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宫女走来走去,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

晚上,羊献容和寻芳两个人守着火盆聊起天来。

“今天,乐修媛一大早上就带着酒食去大殿找陛下,两个人据说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又说又笑,过得好不快活。就这样,她和陛下还觉得不尽兴,安排吃逐夷。可是逐夷太奢侈了,根本置办不到,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后来,两个人嫌屋里谈火烧的太旺,又要吃生鱼脍,这次是吃到了,开心地不得了,一个下午都在喝酒。别看陛下只喝甜酒,甜酒喝上一天也醉人啊!”

寻芳喋喋不休地说着司马衷的事情,羊献容却兴致了了。这位皇帝陛下没有心情管他的江山,也不愿意面对凶险的未来,只一味地寻欢作乐,倒也是一种选择。

羊献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但她是个自律的人,即使明天就要身首异处,她也会为自己的从不失态而骄傲。

就在主仆二人觉得困意袭来,想去睡下的时候,司马衷却拖着略显肥胖的身体走了过来。

羊献容略显吃惊地迎了上去。

“陛下,这么晚了,天又寒冷,您怎么过来了?”

她接过司马衷解下的裘衣,露在外面的那层衣服摸起来冰冷。她还没反应过来,司马衷又把裘衣拿了回去,披在了身上。

“皇后怎么不多烧一些炭火,你这屋子里还是太冷。朕不能马上脱衣服,会受风寒的。”

寻芳早就乖觉地把炭火添足,默默地走了出去。

“臣妾体热,不怕冷。”

司马衷不置可否地笑笑。

“朕宿在了大殿里,乐修媛想让朕去她那里,朕怕冷,不去。”

羊献容这次没忍住,笑了出来,“那陛下来臣妾这里,就不冷了?”

“大概是朕在被子里捂久了吧,觉得很闷热,就想走走,结果就走到了皇后这里来了。”

大殿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朕觉得,皇后像朕的亲人,又像朕的挚友,跟皇后一起,就没有称孤道寡凄凉感。”

羊献容秀气的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眸子里有灵光在闪动。

“陛下,臣妾是您的妻子,是您的女人。您却只把臣妾当亲人和挚友?”

羊献容没有生气,语气欢快而调皮。司马衷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样子的羊献容,他放松下来,把裘衣脱下来随手扔在一边。

“女人?朕觉得皇后更像朕的兄弟。”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一会儿,羊献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可怎么好,臣妾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孩子。陛下只把臣妾当兄弟,不把臣妾当女人,这可怎么好啊……”

司马衷居然也跟着羊献容犯了难为,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样,“这样吧,只要朕与皇后宿在一起,就把你想象成乐修媛。”

“陛下这么说,臣妾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把你想象成李修容?”

“不,这不是陛下把臣妾想象成谁的问题……”

两个人探讨这个问题,似乎探讨了很久。

第二天,朱雀殿的牌匾果然被椒房殿取代了。

司马衷命所有妃嫔都到椒房殿觐见皇后,大家看着椒房殿的牌匾和矮小简朴的宫室,都在肚子里苦笑。

可她们是不会嘲笑羊献容的,她们有什么资格嘲笑羊献容呢?

即使再憋屈再没尊严,她也是皇后,而且背后又有赵王和梁王。

她们的宫室即使比皇后住的地方还要宽阔华丽,她们也是更加憋屈更加没尊严的妃嫔。她们背后的力量,都远不如皇后。

皇后虽然被成都王和河间王针对了,但至少说明人家这个位置的重要。

她们默默地在皇宫里凋零,虽然无人盯着她们针对她们,虽然每日都能陪着皇帝寻欢作乐,可她们更像玩物一样的存在着。

等到寻芳礼仪周全地把妃嫔们送走,回到椒房殿,发现羊献容正用笔在《吕氏春秋》上做批注。

“娘娘,您不累吗?”

羊献容抬起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寻芳坐到厚厚的毛毡上,轻轻地用手给羊献容捶腿。羊献容拍拍她的手,表示谢意。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司马衷还是每日都会在半夜走到羊献容那里宿下,第二天或者回到大殿和妃子们寻欢作乐,或者是虚应故事地接见几个同姓王或者是大臣,听听他们安排给自己的事情。

由于羊献容拒绝司马衷在跟自己同房的时候把她想象成别的女人,司马衷又不把她想成自己的女人,因此二人同房就真的是一起进入梦乡,是晋朝最纯洁的夫妻俩。

但是这样,他们是不会有孩子的。

寻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严肃地向羊献容指出了这一点。

“娘娘,我看陛下其实是个聪明人,他就是太老实。您跟他生个孩子,也不会是痴儿。您就别再问陛下跟您同床共枕的时候脑子里想谁了,他就是想乐修媛、李修容,你们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像您啊!”

“可我这心里,就是不痛快。”

羊献容面露难色。

“那说明您对陛下还是有期待有感情。您经常跟我说,这位皇帝的日子过得太凶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老爷和夫人也好,孙老爷也好,都告诫您无论发生什么,把那些迂腐的想法放一边,先保全自己为上。您要是一直想这么多,万一真有哪天……”寻芳压低了声音,“您如何活得下去呢?”

羊献容仍然顾虑重重,“可明明知道是这样的世道,却生下一个无辜的孩子,岂不是不负责任?”

“娘娘,难道身处险境,就一辈子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吗?您这辈子都只是陛下的女人,您还能跟谁生孩子呢?再说,不管是什么世道,都有人死去有人活着,有人受罪有人享福,也许您生下的小皇子小公主能长长久久活下去呢?”

寻芳这番话说得太有道理,羊献容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劝说。

羊献容索性抛开司马衷跟她一起的时候脑子里想别的女人这个糟心的事情,一心一意跟他在床笫之间合作。

在暖风和着醉人花香扑面而来的初夏之夜,羊献容终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寻芳,你说的真有道理。别管陛下那时候在想什么,至少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了。”羊献容说到这里,低头轻抚着肚子,“娘本来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可现在有了你了,娘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保护好你。”

寻芳嘿嘿一笑,走了出去。在她看来,孩子对皇后娘娘的意义要远大于天天傻乐的陛下。陛下是保护不了娘娘的,娘娘这辈子只能靠自己活下去。有一个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娘娘会更加有斗志,也会做得更好。

门外,一队侍卫走过,盔甲随着侍卫们有力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音。

寻芳看着羊献容放下了《吕氏春秋》开始绣肚兜,便为她又打开了一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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