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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皇宫以后,由于对命运多了几分悲观的认识,羊献容才开始回应别人的亲切,也正因如此才会与寻芳卧谈。

不知为何,寻芳感到,羊献容对自己到底能不能长长久久活下去这事,答案是否定的。她对肚子里的孩子充满了愧疚,正因如此,羊献容自从怀孕之后,突然爆发出了极其强烈的生活热情。

这让寻芳又开始担心,她太激动了影响身体。

“我已经听了您的,花花草草、瓜瓜菜菜都种上了,总共椒房殿就这么大点地儿,您就消停一下吧!”

羊献容仿佛没听见一样,开始打量起屋子。

“屋子里要挂一个摇篮,扎的结结实实的,悬在卧榻上。对了,到时候得多铺几层褥子。我要的窗纱你吩咐人快点送过来,窗纱上总是有味道,得趁着孩子还没出生,好好挂在侧屋晾一晾。对了,还要给孩子做些木马啊秋千啊之类的玩意儿。”

寻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娘娘,您快点休息一下吧!小皇子小公主怎么也得三两岁以后才能玩那些木马啊秋千啊之类的玩意儿,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如今暑气未退,您应该安神静气,养好您的身子。”

羊献容也笑起来。如今她已经显怀了,那种要做母亲的快乐就愈发强烈了。

“宫外怎么样了?”

这是她第一次关心宫外的事情。

如果说她过去只想随着司马衷得过且过的过好眼前的日子,她现在却要为孩子细细打算了。如果有一天朝堂倾覆,孩子能顺利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个把月之前,羊献容就感觉到了异样。今天,她问了出来,就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寻芳的脸上有了一丝慌张。

“娘娘,您为何这么想……”

“寻芳,你想想,嫔妃们已经多久不来觐见我了?纵使陛下让我养胎,可是你看,这几日,陛下也不来了。前些时日陛下可是日日都来,即使从未留宿,也把这里当个家一样。如果不是有人限制了他,他不会不来的。”

寻芳抬起眼睛,迎上了羊献容冷静如水的眸子。

“娘娘……”

羊献容把手搭在了寻芳的手上,“说吧,我其实无意中也听到了一些闲话,情势好像不太好啊!”

“娘娘,赵王在咱们搬来这椒房殿后不久,就薨了。”

“果然是这样。”

寻芳低声继续说,“听说还是因为去年赵王让陛下退位自己登基的事情,虽然时间很短,可还是给了诸王讨伐他的口实,而且很多大臣实际上也和他离了心。后来,赵王又自请带着家眷去了金墉城,都没有让局面好转。梁王之前跟赵王走得很近,赐死废后、迎您进宫,都是他们一起商量着干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元宵节前后,赵王和梁王突然翻了脸。别看赵王实力很强,但是那些人也和梁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梁王一上表请旨赐死赵王,赵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势力居然顷刻间归了梁王。”

听到这里,羊献容伸了伸腿,想站起来走走,寻芳连忙上去扶着。羊献容走了两步,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寻芳。

“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这些话哪里还用我去打听啊,这宫里谁的人没有,大家早就不把什么规矩放在眼里了,那些宫女、黄门凑在一起,没有什么不说的。这个说自己是齐王送来的,那个说自己是成都王送来的,还有说自己是这个官的心腹,那个说自己是那个官的远亲。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我就是不愿意听,那也躲不开啊!”

羊献容长叹一口气,人人都以听命于诸王、权臣为傲,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这个曾经退位又复位的皇帝的人。

她作为皇后,怎么能不忠于皇帝,也去投靠诸王和权臣的呢?可是,送她进宫的是赵王和梁王,为她谋划、保护她的是赵王宠臣孙秀和他的人。

如果她把一切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只怕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活命都是问题。

赵王逼迫司马衷退位,得到的是身死金墉的下场。这对其他诸王是个绝好的反面典型,也给司马衷换来了更长时间的平安。

如今诸王作乱,势力此消彼长,没有哪一家独大。

可这种局面是不长久的,若是哪一家有了绝对实力,司马衷的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如今赵王已经薨了,而且死的那么不体面。孙秀的日子还长远吗?

羊献容看着门外,一队侍卫刚刚走了过去,为首的仍然是身材挺拔的刘曜——此时人人都以为刘建初是他的真名。

若是这位散骑常侍也离开了,就凭这道矮矮的宫门,就能阻拦那塌天的灾祸吗?

羊献容不知道。她轻抚着肚子,感受到了被命运裹挟着的无力。

“寻芳,你知道父亲他,现在跟谁走得比较近吗?”

“这个,我实在是不清楚。只是上次老爷夫人听说娘娘有孕,差流韵给娘娘送来了锦缎做被面。我看着那锦缎似乎是皇家用品,就问了一句。如果我记得不错,流韵说这是长沙王府里的锦缎。”

羊献容仔细听着,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椒房殿的小黄门嘉鱼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跟寻芳耳语几句后离开了。寻芳听了他的话,瞬间面露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的表情。

寻芳的这个表情没有逃过羊献容的眼睛,但她只微微打量了一眼,就继续散起步来。屋外阳光直晒,因此羊献容只是一边在屋里转着圈儿溜达,一边仔细欣赏着蝉鸣。

寻芳不开心的原因,是御厨为羊献容专门熬制的补汤,被许夫人的婢女给端走了。她正站在御厨面前,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跟许夫人的婢女说,这是皇后娘娘的补汤?”

“小人说了,可许夫人身边的禾儿说,许夫人就是想喝这汤。说如果皇后娘娘舍不得,可以让成都王赔给您。”

御厨一边唯唯诺诺地说着,一边看着寻芳的脸色。

寻芳生生地把骂人的话吞了回去。

“娘娘出身泰山羊氏,祖父任职尚书右仆射,父亲现在是光禄大夫,即使背后没有几个王撑腰,那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娘娘自己看得开,我们却不能看着娘娘受委屈。金御厨,麻烦您帮忙看看,这里还有什么现成的适合孕妇吃的食物,我给娘娘端一些去。”

金御厨听到她一声吩咐,忙不迭地去准备去了。

夏去秋来,秋往冬至,又过去了几个月光景,羊献容分娩之期将至。

在这期间,司马衷没有来看过她。她唯一能看到的男子,就是身着盔甲的侍卫们。

这个刘曜当真是奇怪,孙秀在那年立秋的时候就被诛杀了,可刘曜却仍然留在皇宫里,每日都经过椒房殿。

羊献容自己却不胜唏嘘,决定送自己进宫的两个关键人物都死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却在逐渐长大。

她得知孙秀被诛杀消息的那一天,寻芳受她所托为大殿送去他们院子里结的果蔬,同时向司马衷报个平安——他虽然自己没有来过,却时不时派遣近身宦官来询问羊献容的情况,羊献容就也让寻芳隔几天去给司马衷带个好,顺便让她出去透透气。

羊献容看着天气不那么热了,就一个人沿着墙边溜达,突然听到一个小黄门在吹牛。

“我哥哥,可是广陵王的门人,广陵王你知道吗?就是他和左卫将军王舆入宫,把那奸臣孙秀斩杀在那中书省中。”

“你可别吹了,”旁边有个不服气的声音,“你哥哥是广陵王的门人?那你怎么净了身,进了宫做着伺候人的事?”

“你知道什么,他那是天生的不行,就是不净身也不是房里那块料。不如进宫来,还有他的好日子。”另一个声音里满是揶揄。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小黄门急了,“你胡说八道!”突然,他的嘴好像被谁捂住了,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揶揄他的声音又出现了,“你小点声,别被皇后娘娘听见了,她可是孙秀送来的人。”

“哼,虽然皇后娘娘人很好,又善良又本分,可她真是命不好。送她进来的赵王和孙秀都死了,皇帝根本保护不了她。你是没看到,孙秀的脑袋滚到皇帝脚下的时候,他吓得都尿了出来。自从赵王被赐死了,成都王、广陵王他们就是上书吓唬了几句,皇帝就没有再见过皇后,皇后还为他怀着皇儿呢!”

羊献容听出那个声音就是揶揄小黄门本来就不行的人,他的话虽然有些刻薄,可满是对她这个皇后娘娘的同情。

羊献容苦笑不已,自己已经沦落到要被太监可怜的地步了。

可是孙秀死了,对这个消息羊献容既不意外,却又有些难过。她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未知的命运而难过,也为自己家的故人不得善终而难过。

许是母子连心,就在这个时候,羊献容肚子里的孩子猛地踢了她一脚,让她感受到了非常直接的疼痛。羊献容抱着肚子站在那里,半响没有动。

墙外那几个小黄门在表达完对羊献容的同情后,就散去了。

羊献容度过了很多个难眠之夜后,决定跟刘曜谈一谈。

那一天,就像羊献容离宫前一晚一样。她坐在殿上,刘曜跪坐在门口,他们中间仍然隔着不短的距离和一道屏风。不一样的是,屏风那边身材曼妙的少女已经变成了大腹便便的孕妇。

“刘常侍,您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您还可以留在宫里?”

“娘娘,如果臣说臣不是任何人的人,您信吗?如今虽然皇室尚在,可天下已经大乱。在臣看来,依附谁都不如靠自己。良禽择木而栖,可这晋朝,没有臣可以投身的主上。”

羊献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既然臣不是任何人的人,那么臣就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覆亡而受牵连。”

说到这里,刘曜跪坐在那里浅浅行礼,表示自己的话说完了。

“刘常侍,我们都很清楚,散骑常侍并不是侍卫,你为何还要日日守在这里呢?”

“娘娘,如今皇帝不像皇帝,皇后也过不上皇后的日子,那么散骑常侍自然也不必做散骑常侍。”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直到羊献容觉得有些腿麻了,才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没头没脑的问题。

“刘常侍,你是晋人吗?”

刘曜却没有说话,他又行了一礼,起身走开了。

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知为何,从那日起,羊献容晚上又能安安稳稳睡觉了。刘曜仍然日日带着侍卫们在皇宫巡逻。

羊献容开始分娩剧痛那一日,彤云密布,大雪纷扬。

司马衷仍然没有来。虽然他下了十几道谕令,御医也没有到椒房殿。

但是,羊献容的生产仍然在顺利地进行着。

长沙王府的接生婆和府医提前三天就住到了椒房殿。

刘曜在椒房殿外很轻易地就收拾掉了几名手持匕首的黑衣人。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射着满地白雪发出耀眼的光芒,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出生在了椒房殿中。

附近仍然在潜伏的黑衣人听说皇后娘娘生下了公主,就悄悄离开了。

羊献容给女儿取名为寒英。

三天后,司马衷封女儿为清河公主。诸王无人提出异议,既然不是皇子,很多人就不那么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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