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府的府医当天给母女把过脉就回去了,接生婆则奉命留下来多照顾羊献容母女几日。
清河公主出生三日后,羊献容自觉身体恢复得不错,面色恢复了红润,说话也有了力气。
接生婆很喜欢这个漂亮乖巧的小公主,经常凑过来逗弄。此时也不例外,她轻轻晃着摇篮,慈祥地看着熟睡中的清河公主。
“听说,长沙王府的王妃侍妾生产,都是你伺候的?长沙王府外嫁的女儿们,快生产时,也是请你过去帮忙接生?”
接生婆听到羊献容突然说话,猛地一惊,连忙习惯性的高声应答,“老身……”
羊献容连忙向她做出小点声的动作。接生婆看着熟睡中的清河公主,连忙把声音降下来。
“老身是长沙王府的人,自当尽心尽力为主子们效力。”
“长沙王是怎么给你下的令?如果我生下的是皇子,会怎么样?现在我生下了公主,是幸运的是吗?”
接生婆已经跪倒在地,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羊献容宽容地一笑,居然穿上鞋子下地扶起了接生婆。
“我很感谢您在我生产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自己知道,如果换了别人,我会吃很多苦头。这次很顺利,全都是你,是长沙王的心意。我和寒英现在能享受母女之间的天伦,不是幸运,是你和长沙王的恩赐。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提了,不要紧张。”
接生婆低着头,只有唯唯。
羊献容便也不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询问起照顾婴儿的事情,殿里的氛围又轻松起来。
清河公主长得很快,因为皇后没有生下嫡皇子,所以朝内朝外很多紧盯着孩子的目光都消失了。作为司马衷的第四个女儿,嫡公主和其他公主没有什么区别,她们与朝堂之事无关,安安静静长大就好。
可是,投射到羊献容身上的阴影越来越重。诸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后位的归属是他们争斗中的一环。
司马衷已经太久不上朝了,他索性也不再细看诸王和群臣的上书,由着中书省去解决。中书省的官员换来换去,代表着诸王此消彼长的势力。
当长沙王司马乂和年轻的镇北大将军司马炽的力量强一些的时候,废后的呼声就会小很多。但是当其他诸王势头压过他们的时候,雪花一样的废后上表就会飞向中书省。
“小公主刚刚能被皇后抱出来在院子里散步,这时候就谈废后,实在是冷酷无情。”
宫里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皇后是个宽厚的人,生下小公主后更加亲和了。宫里的人都见过皇后和小公主,听过皇后亲切地说,“寒英笑了,寒英喜欢你呀!”
寻芳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天天跟在羊献容后面带着可爱的小公主到处去溜达。
小公主六个月的时候,又到了炎夏。清河公主睡得不太安稳,羊献容和寻芳都陪伴在她的身边,羊献容给她轻轻扇着扇子。
“按照娘娘的吩咐,寻了去年晒干的稻草,清洗晾干了就给小公主铺在床下。”
“嗯,辛苦了,寻芳。这宫里铺着盖着的都太厚实,小孩子体热,热散不出去,不仅躺不安稳,还容易生病。稻草铺在下面,反而对孩子身体好。”
寻芳看着羊献容,噗嗤笑出声来。引来羊献容嗔怪,“好好地,笑什么?”
“我听宫里人说,娘娘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不像其他贵人那样,高高在上的。”
听到寻芳这么说,羊献容苦笑起来。
“什么贵族,什么架子,娘娘落魄起来,跌落尘埃,可能还不如宫人。大家都辛苦,不如与人为善,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寒英是公主,可也是小孩子。我希望她多多跟身边的人接触,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聚得起来人气,也是一种福分。”
寻芳眼神中都是对羊献容没有一丝质疑得信任和服气。她这辈子都会跟着她的小姐,她的娘娘的。即使有朝一日羊献容跌落尘埃,有寻芳垫着,羊献容也不会摔得太痛。
小公主的周岁办的是热热闹闹的,这一天久未谋面的皇帝露面来看自己的小女儿了,很久没有觐见的妃嫔们也来了。司马衷告诉羊献容,因为长沙王和镇北将军举荐,她的父亲羊玄之已经被任命为尚书右仆射。
“岳父大人身体不太好,朕打算进他为兴晋县公,为岳父也为咱们大晋朝增加一些福气。”
听着司马衷亲切的话语,羊献容却高兴不起来。她只能勉强笑着,附和皇帝说两句话。
羊玄之身处乱局之间,颇有左支右绌之感,再加上赵王去世,长沙王势力受到遏制,废后的上书堆积成山,他最后竟然在秋天忧思成疾,情况颇为不好。
羊献容在搬到椒房殿后,第一次来到大殿前等司马衷,就是因为父亲。
“陛下,臣听闻父亲病笃,请陛下恩准臣妾回家探望父亲。”
可没想到,司马衷居然犹豫不定起来。
“你让朕再想想,明天朕会让中书省议一议,朕会争取让皇后回家一趟的。皇后先回去吧,有事情可以让人来传话。现在天也凉了,皇后就别亲自来了。”
羊献容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听从了司马衷的安排回椒房殿等着了。
这一等又等了一个多月,直到女儿周岁才又一次见到了司马衷,可司马衷虽然告诉了羊献容她口中的大好消息,却并没有告诉她可以回家探望父亲。
羊献容已经不再指望司马衷了。
第二天,刘曜又一次跪坐在了椒房殿的殿前,羊献容隔着屏风坐在殿上。屏风后她的身影仍然袅娜,却无形中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之后,让寻芳找人撤掉屏风,请刘曜到殿里坐。
“娘娘!”
寻芳大为吃惊,想要出言阻止,却被羊献容打断了。
“刘常侍曾经救过我们的命,我今日又有事相求,再端着架子拘着礼,就是不恭敬了。”
寻芳想了想,下定决心一般,撤掉了屏风。刘曜推让了一番后,走进殿里在门口位置又跪坐下来。寻芳带人在他面前摆上热汤热菜,然后侍立在羊献容身边。
“刘常侍,外面寒冷,请用一些汤菜吧!我这椒房殿吃的用的素来不讲究,有些简单,您就将就一下吧!”
刘曜笑起来,默默地捧起陶碗喝汤。
“不瞒您说,请您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羊献容跟他说了自己父亲的情况,然后恳请他去找长沙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她出宫去探望父亲。
“娘娘可能有所不知,长沙王近期已经不在洛阳。他回封地备兵去了,只怕过完年就要跟成都王和河间王打起来。娘娘的事情,只怕长沙王想帮娘娘也是鞭长莫及。这样,娘娘可以修书一封,我为娘娘带回家,顺便替娘娘探问一下县公的近况。”
“常侍,以后就称我的父亲为大人吧,不要叫县公了。给一个病重之人封为兴晋县公,真是十足的讽刺。”
刘曜抬起头,他从羊献容冷清的话里听出来了这个女子骨子里的不屈服。
“是。臣可以替娘娘去探问一下大人的近况。”
“那就有劳常侍了,请大家稍等片刻。”
羊献容一个眼色,寻芳就去里屋取来了羊献容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和书信。
“我就不耽误常侍时间了,请常侍替我把这些衣物和这封书信带给父亲,跟父亲说我一切都好,寒英也很好,陛下也还活着,请他好好养病,做我和外孙女的依靠。”
刘曜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有着复杂的滋味。这明明是个只会靠自己的女子,此时却希望能用这些话激励父亲活下去。
刘曜没有告诉羊献容,他曾经替她去看过几次,她的父亲病情危重,能强撑着一口气,也是希望能再看女儿一面。但由此看来,他和羊献容的这个共同愿望,是实现不了了。也许羊献容的书信不仅不会激励他活下去,反而会让他在想明白以后,彻底解脱。
可羊献容说了,他就会努力去做到的。
羊玄之终究还是撑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听到了长沙王和成都王、河间王开打的消息。
“生灵涂炭啊!”
他发出了这样的悲叹,然后示意家人不必再跟自己说下去了。
若是长沙王战胜还好说,若是他战败了,自己女儿也许马上就会成为废后。他的外孙女刚满周岁,就要跟着母亲受这样的罪。
羊玄之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弱小,连最心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他原本是看好长沙王司马乂和镇北大将军司马炽的,只要他们能够成事,自己家族和女儿,就都能有个好结果。
可从现在的情势看来,长沙王和镇北大将军明显居于弱势,自己的家族、女儿和外孙女都危在旦夕。
羊玄之非常痛苦,这让他的病更加严重。
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羊献容听说这个消息后,关起椒房殿的门来为父亲守孝。寻芳告诉她,皇帝对岳父的去世也非常伤感,追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朝上无人反对。
“听说陛下为了老爷去世的事情,停止歌舞宴饮三日。”
“三日吗?”羊献容重复了一声,低下头拍着迷迷糊糊睡着的小女儿。
寻芳知道她不想再听皇帝的消息了,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刘曜在接受羊献容托付之后的第二天,就带回来消息。他是个老实人,并没有隐瞒。他告诉羊献容,她父亲身体时好时坏,但已经卧床不起,可是看样子是能撑到第二年的。
“人生无常,聚散离合都是缘,请娘娘看开些,多多保重自己。”
羊献容没有说话,只是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他,看得刘曜心里一阵酸楚。
如果说卜氏向自己兄嫂报告自己的一切是一种背叛,那么司马衷面对妻子女儿的懦弱和无为,难道不是另一种背叛吗?这位年轻的皇后即将失去自己的父亲,怀抱里还有幼小的女儿,她一个人如何在这乱世生存下去呢?
刘曜看向羊献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疼惜。但是羊献容只顾着低头看已经醒了的女儿,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情愫。
羊献容关着椒房殿的门,她想为自己父亲守孝三年。可就是这一行为,居然都引起了上书。有人指责她只顾父亲死去的忧伤,却不顾及丈夫的心情,关起门来就是不想再尽皇后的职责。甚至有人说司马衷为岳父停止歌舞宴饮的行为都很不妥当,君王怎么能为臣下守丧呢?他们认为,这都是受了皇后羊献容的蛊惑。
羊献容没有听到这些人的话,可刘曜都听到了,他觉得很可笑。满口孝道的是那些大臣,可是如今肆意指责皇后为父亲守丧的也是他们。红口白牙说着前后不一的话,目的不过是为了废掉羊献容,把自己人推到皇后位置上去。
刘曜的养父刘渊是匈奴首领冒顿单于的后代,南匈奴单于于夫罗的孙子,左贤王和呼延氏的儿子。他虽然被刘聪挤兑到离家,但养父依然信任自己。前几日,养父叫人捎来口信,说如今晋朝大乱,可以趁此割据并州地区,伺机自立。
刘曜对此既喜又忧。喜的是养父依然宠信自己,如果养父自立建国,那么刘曜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忧的是,刘聪是养父的继承人,他被刘聪猜忌,二人势必水火不容,自己的危机仍然没有解除。
若是养父图谋晋朝天下,那他和羊献容又会怎么样呢?
刘曜颇觉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