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就是清河王被立为太子,日后您也可以享皇太后之尊。若是其他王登基,他们有的是陛下的兄弟,还有的甚至是陛下的叔叔,娘娘您又何去何从呢?”当时寻芳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羊献容却笑起来,“我都没有发愁,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被尊奉为皇太后确实是我最好的归宿,可是清河王只有七岁,我父亲身体不好,朝政少不得还是要把控在诸王手里。我想了,如果其他王登基,我的结果要么是迁居别宫养老,要么是被废为庶人,要么是被赐死……”
“娘娘!”寻芳呼喊起来,羊献容用手势制止了她,“听我说嘛,赐死皇后是要有理由的,如今长沙王能征善战,镇北大将军年少力强,即使是出于对他们的忌惮,赐死我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我要面临的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废为庶人之后无法返家,被囚禁金墉城。不过那也没有办法,只要朝廷还愿意好好对待我的女儿,就行。即使废后,她不再是嫡公主,那也还是公主。”
“娘娘,您有没有想过,一旦您被废黜,您和清河公主也许就再也不能谋面了。”
说到这里,寻芳第一次看到羊献容露出发自肺腑的痛苦。
“我们母女也没有办法啊,受制于人,连安享天伦这样的事都不能做到。寻芳,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被废黜,你不要离宫,留在寒英身边,照顾她。”
“娘娘,我不愿意离开娘娘!”
羊献容是动情的,她知道这寻芳对自己的忠心。在她的心里,寻芳更是她的朋友和亲人,而不是伺候她的人。可是为了女儿,此时的她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寻芳。
“寻芳,我是一个大人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再说,即使我被废黜了,也是曾经的皇后,也是羊家小姐,哪里就会孤身一人了呢?无非是少个贴心人说话罢了!可是寻芳,我的女儿还嗷嗷待哺,即使我这两年不会被废,以后的日子也说不好。寒英她小小年纪就没有亲娘在身边,她亲爹又那个样子,你要是再离开她,她以后怎么办呢?”
寻芳嗫嚅了几声,终归是什么也没有说,算是答应了。
因着长沙王和镇北将军在朝堂和战场上的接连获胜,羊献容一直陪伴女儿到了她两岁。
“娘,你看,小花花。”
此时的清河公主口齿伶俐,迈开小短腿跑来跑去,见到宫人就跟他们聊两句,大家也乐于陪她逗笑戏耍,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羊献容和司马衷如今也能时不时见上一面,清河公主更是每日都要被大殿的人抱到司马衷那里玩耍一番。羊献容一直以一种活在当下的态度面对一切,并未对过去的事情有所计较。连寻芳都在她脸上看不到不甘和委屈,只是看着她尽心尽力地陪伴着女儿,根据祖宗的规矩和皇帝的谕令行使皇后的权限。
许是因为长沙王和镇北将军形势大好,许是女人间终究是惺惺相惜的,妃嫔们又恢复了对皇后的觐见。羊献容也依旧不气不恼,热情温柔地在低矮偏僻的椒房殿里接受她们的觐见。
“大家都是身不由己,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上下尊卑都随时发生变化,就不要给寒英给自己结怨了。”面对寻芳不放心的询问,羊献容笑着安慰她。
尽管如此,清河公主两岁那一年,长沙王战场不利,成都王和河间王立刻上表要求废后。司马衷连抗争都没有抗争,用请求的语气商量让清河公主留在宫里继续享受嫡公主的待遇,很没底气地商量能不能看在清河公主的面子上,留下羊献容的性命。
皇帝的请求得到了成都王和河间王的认可,很快,废后的诏书就送到了椒房殿。
羊献容跪坐在那里,交出皇后玺授和朝服,穿上布衣,安安静静接了旨。清河公主睡在她的身边,寻芳胳膊上挎着包袱,守在公主身边。等到皇后玺授和朝服被拿走了,羊献容一回头,看到寻芳已经泪流满面,羊献容的热泪也滚落下来。
“寻芳,替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寒英还这么小,就要见不到母亲了,我太不放心她了。请你看在我们的情分上,替我保护寒英,也替我守护好你。”
寻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羊献容擦擦泪,把她拉起来。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每天都跪来跪去的,累不累啊!我估计很快,就有人来带我走了。既然我们都要分别了,就别浪费时间在跪啊扶的这上面了,你跟我去厨房看看做点什么好吃的,算是给我践行。你来做饭菜给我吃,我再熬点粥,蒸个鸡蛋,做一些点心,给寒英吃。”
寻芳抹抹泪,嘱咐清河公主的婢女照顾好她,跟着羊献容去了厨房。
接羊献容去金墉城的人是晚上来的,根据晋朝皇室的规矩,被废之人要在夜色来临之时走小道出宫,意为不体面不好见人。
此时的清河公主已经熟睡,许是白天已经把不舍的眼泪流完了,此时的羊献容抱着自己的包袱,站起了身。
“请帮我抬着这几口箱子吧!”
听到羊献容的话,几个侍卫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
“这里面都是我喜欢读的书籍,如果大家有难处,尽可以开箱查验。只是重一点,不好意思了。”
侍卫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并没有开箱查看,而是作了个礼抬起箱子,跟在羊献容身后离开了。
羊献容走得端庄而又绝决,她没有再回头看寻芳怀抱中的清河公主。此时的清河公主正伏在寻芳肩头沉沉睡去,并不知道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天翻地覆的变化。
羊献容来到金墉城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根本睡不着,一个人踱步走出了宫殿。
自己真的要在这里老死一生吗?还是很快就要被赐死呢?
她只是听说长沙王在战场上一时不利,并没有听到他一败涂地的消息,根据临走前刘曜送来的消息,她的母亲家人都还很好,由此看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司马衷一点也没有保护自己的意思,他不会从大局着眼,分析形势。只知道安然享受诸王对自己的供养,然后随着眼前的形势乖乖地照着强势一方的意思行事,他谁也不敢得罪。
羊献容一直觉得自己和贾南风不一样,贾南风弄权专断,干预朝局,可她羊献容随分从时,恪守本分,怎么样结局都会比贾南风好一些。可如今,她被废为庶人,和女儿骨肉分离,与从未离开自己的寻芳分隔两地,一个人囚禁在金墉城里。而在做皇后的时候,她居住在低矮狭小的偏殿,被嫔妃们无视,连自己父亲重病她都不能去像一般女儿那样侍候、尽孝,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贾南风。贾南风手段是很残酷,可她不愿意被别人掌控,能够在危险的环境里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纵使最后被一杯金屑酒毒死了,她也活得比羊献容痛快。
羊献容在黑暗里默默地打量着这座金墉城,金墉城也用沉默回应着她。
金墉城位于洛阳的西北部,是南北相连的三座小城。羊献容查过宫里的典籍——宫苑里的藏书司马衷不感兴趣,羊献容却读了不少,金墉城由曹丕于黄初元年在东汉洛阳城基础上修建而成,三座小城各有墙垣,连接为一整组建筑,北靠邙山,南依大城,城垣宽厚坚实,地势险要,是洛阳的军事要塞。这里重楼飞阁,遍城上下,曾经是帝后游乐的别宫,司马衷和贾南风就经常来这里游玩。羊献容入宫以后朝廷形势发生了变化,因此她从未来过。
晋朝代魏之后,魏宫人皆留在其中。
金墉城,金墉城,虽然她是被囚禁在这里,却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她可以在整座别宫任意行动,只要她没有离开这里的意向,就没有人管她。成都王他们虽然废黜了她,但她和贾南风究竟不一样,她不弄权,父亲又去世了,几个哥哥还不成气候,因此被废黜了以后也就没人真的想着对她赶尽杀绝。
即使长沙王派人来跟她通通消息,也没有人干涉。
她只是个棋子,诸王很忙的,没有人愿意为了一枚棋子耗费多余的精力。不像她在椒房殿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被人监视着。
所以,羊献容觉得自己在这金墉城里,反而过得更畅快。她突然有种悔意,应该把寒英也一起带到这里的。可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寒英不能来,寒英是公主,她有公主的尊贵,不能跟着废后母亲一起忍受落魄的生活。
第二天,羊献容在御苑的池边闲逛,这里仿太液池而建,水从邙山引入,水面宽阔,水波荡漾,景色非常好。她又一次后悔没有带寒英和寻芳一起来看看这美景。
她正坐在池边品茶,突然一个身穿盔甲的身影从远处出现,向羊献容走来。她不由得一惊,等来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刘曜。
“刘常侍,您怎么过来了?”
今天的刘曜似乎没了以前见到羊献容的拘禁,说起话来也更轻松了。
“禀娘娘……”
“我已经不是娘娘了。”
“禀小姐,我是来向小姐告辞的。”
羊献容又是一惊,“长沙王,牵连到你了吗?”
刘曜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臣有些话,不知小姐愿不愿意听。臣不想对小姐有隐瞒,但又怕牵连了小姐。”
羊献容噗嗤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苦涩也有洒脱。
“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怕牵连的?我在这里,连个常在身边陪伴的侍女都没有,这池边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刘常侍但说无妨。”
“是。”刘曜似乎下定了决心,跟羊献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直到最后羊献容听得收起了笑容,逐渐严肃起来。
刘曜并非是普通人家的后人,他是匈奴人。他的父亲是南匈奴单于的同族,但属于旁支,家道衰落。他的母亲又是妾室。他自幼与弟弟失散,后来弟弟被晋朝太子折辱而死,而他则被养父刘渊收养。刘渊是冒顿单于后代,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孙,左贤王和呼延氏之子,刘渊文武双全,擅长骑射。刘渊在父亲死后,接掌部落事务,实在是众望所归。
“现在,养父占据了并州地区,建立了汉国,设置文武百官,追尊后主刘禅。他让我回去。”说到这里刘曜看了看羊献容,发现她虽然神情严肃,却也听得认真,便继续说,“兄长刘聪一直以来嫉恨养父对我的宠信,甚至利用我妻子卜氏监视我,最后诬陷我把我驱逐出了家门,我才隐姓埋名来到了这里,靠一身武艺得到了赵王和孙秀的信任。可是养父对我寄予厚望,他说他会约束好兄长,不再让他为难我。”
羊献容沉默了许久,然后看着刘曜开了口。
“我曾经是晋朝的皇后,我祖父和父亲都是晋朝的重臣,你养父自立汉国,成为晋朝的威胁,我与你立场已经不同。可是,你多次帮我,甚至救我和寻芳于危难之中,又是我的恩人。我竟然不知该怎么说。祝福你回去大展宏图,似乎对不起晋朝。可是我又不能希望你和你父亲的汉国出什么事情,当真是为难啊!”
刘曜听羊献容这么说,反而放下了心。
“小姐没有与我势不两立,刘曜已经很知足了。”
“原来你叫刘曜,刘建初只是一个假名罢了。”
“其实,刘曜也只是一个代号,只要做好自己叫什么都行。”
羊献容脸上表情放松下来,“那我就祝刘常侍平平安安吧!”
“小姐,你们羊氏忠于晋朝,可歌可叹。可是,晋朝百姓长久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养父和兄长,对自己的臣民,都是很好的……”刘曜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羊献容还在行礼,便也住了口,用更虔诚的态度向羊献容回礼。
“也祝小姐一生顺遂,希望我们能够再见。”
说完这些,刘曜转身离去,羊献容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