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一把扶起赵良嗣,和颜悦色道:“赵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如老朽今晚家中设宴为大学士接风洗尘如何?”
赵良嗣搓了搓心口,强颜欢欣地回道:“有劳大将军费心了,只是下官思念妻儿之心甚切,故身体不适,恳请大将军谅解微臣不能赴宴。”
种师道眉头一挑,寻思着人人都说这赵良嗣为官清廉又方头不劣。今日登门府上,从屋舍摆设和寥寥无几的奴仆数量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一廉如水之人,第一次近距离谈话,话里话外流露处性子强、认死理的个性,这会正急切盼着自己给他把妻儿送回府中。像赵良嗣这样不会随机应变的人,更不会趋炎附势,真是南朝鲜见的清官。
于是种师道也不再三宴请为难赵良嗣,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老朽无缘跟大学士把酒言欢,那只好这会儿闲话少叙了。”
“下官洗耳恭听。”
“老朽听闻辽国东北之境已几尽被女真所占,此事千真万确?”
“是。”
“辽国天祚帝遣使册封金酋,可是被阿骨打严词拒绝了?”
“亦有此事。”
“好!果然如老夫所料。老夫再且问你,白沟一带有传闻辽国在易州有频繁的军事调动且重围霸州,是否确有此事?”
“大将军驻卫京畿,却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女真情报了如指掌实在令下官佩服和汗颜。然而,大将军确错判了北辽的形势,据下官所知,北辽没有入侵我朝的迹象。”
“哦?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下官虽然没有跟北辽的统帅接触,但是在从辽国返回的路上,看到辽国兵马每天都是按照往常的计划行进,没有听说入侵。况且下官一路走的是宋辽之间的大道,如果辽国有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话,必然能在道上看到。既然辽国在大道上没有军事调动,足以证明没有入侵我朝的迹象。”
种师道满意地微微颔首,尔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追问了一下燕山百姓的耕作和生活有无变动,赵良嗣料他是关心关外汉民的客套话,就告诉种师道燕山百姓都如往日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对了大将军,请告诉下官,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你且实话实话,并将辽国和我朝睦邻友好的形势告知官家,劝诫官家以民生为重切勿兵戈相见。”
赵良嗣点允道:“那贱内呢?”
种师道乐呵呵地说道:“待夫人赏完花,老朽就遣人送她回来。”说完便笑着扬长而去。
赵良嗣望着种师道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揖……
话说蔡京等人辞别了“幽兰真人”已是申时三刻,初春的东京天色暗的早,蔡京便令车夫载着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赵良嗣府中。
说是府,其实也跟普通人家的宅子无太大差异。赵良嗣虽为朝廷敕封的五品秘书丞、龙图阁大学士,其人也正如种师道所称赞的那样一廉如水,赵良嗣为人俭朴低调,连宅子都买在寻常巷陌之中。通往赵家宅子只有一条狭窄的巷子叫做东四巷,有时连两辆马车相逢都不好走动。
这不,迎面赶上了一辆雕镂华丽的宝马香车。
“这是谁家的车瞎了狗眼,不知道咱车里坐着宰相大人么,快快滚开!”车夫御下马车,怒气冲冲地嚷道。
蔡京朝外望去,瞧见对面马车上的女主人掀开车帘吩咐车夫掉头礼让。那女主人面孔侧曾相识,转思一想,这不是正要拜访的赵良嗣的夫人么?于是便下了车朝着赵夫人寒暄了几句。
“这位娘子可是秘书丞家的夫人?”蔡京拱手作揖道。
“哎呀,宰相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赵夫人连声制止道,“奴家确是赵学士的娘子,宰相大人如此厚礼,真是折煞奴家了……”
“赵家娘子客气了!方才我家车丁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赵家娘子海涵才是。”
“哪里哪里,狭路相逢,理应礼让宰相大人。只是……”赵夫人瞅了瞅蔡京所乘的驷马车舆,疑惑地问道,“只是宰相大人怎么会到这样偏僻的巷陌?”
蔡京告诉赵夫人自己一行人就是专程来拜访赵大人的,赵家娘子莞尔一笑地回道她今天陪同种将军的夫人赏花,到此才回来,真是凑巧拦着宰相大人的车舆了,并再次跟蔡京施礼道歉。
蔡京望着赵家娘子身后的宝马香车,依他对赵家的了解十分笃定这不是赵家的马车,揣测到应该是种师道派遣的。蔡京看了看赵家娘子,心里头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且说那赵良嗣揖别种师道后,感慨种将军是个颇有人情味的正道君子,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妻儿回家。
可左等右等,等到明烛过半,月上柳梢,还是没盼到妻子孩子,这可把赵良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赵良嗣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大骂种师道不讲信用枉为大将风范。
“砰砰!”
门外传来短促的叩门声,在这夜深人静的晚上显得格外刺耳,赵良嗣犹如醍醐灌顶般缓过神,他激动地迈开大步子跑到门后,迫不及待地拉开门闩,翘首以待地望着门外。
就在赵良嗣打开门扇的一刹那,他看到来人体貌魁梧,络腮胡须,皮骨坚硬如铁,顿时笑容凝固成一张惊讶和失望的苦瓜脸。
“童太师,怎么是你?”
……
大殿之上,赵佶望着丹墀之下黑压压的一群蝇翅乌纱帽,强抑住怒火,将一本本奏折狠狠地摔在群臣前。
“你们看看!昨日浙西方腊作乱,你们拿一幅画诳我说百姓心向寡人,区区东南一隅不足为惧。今日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梁山泺起义,难道尔等又要说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吗?!”
众臣哪见得一向吟诗作画温文儒雅好脾气的道君皇帝发过这么大的火,全都哆嗦地跪拜山呼圣上息怒。
“你们这些臣子,平日里个个能说会道,一遇到事情都变成哑巴了?我是该叫你们诸葛亮,还是叫你们事后诸葛亮好啊!真是气煞寡人也!”
“启奏皇上!”跪拜在殿后角落里的赵良嗣站起身,从畏畏缩缩的群臣身后徐徐走上前来,拱手拜道,“微臣有一计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与朕听听!”
“微臣要是说了有什么冒犯的话,还请皇上赦免微臣死罪。”
众臣听了心知肚明,自我大宋开朝以来,太祖赵匡胤曾立下明文规定要善待文人士大夫和上书谏言的人,决不可加以残害,这一点也正是推动大宋朝文化空前繁盛的原因之一。举国上下皆知,即使赵良嗣是投宋的辽人,也是知晓这一点的。所以众臣皆不明白为何赵良嗣如此故弄玄虚。
赵佶瞟了一眼赵良嗣,急切地说道:“好好好,朕依了你便是。”
“恕微臣直言,我大宋朝开朝以来重文轻武,重道德轻实务,中间虽有变法却难以挽回积贫积弱的局面。”
梁师成见状脸色吓得铁青,本来皇上已被东南和京东起义的事情缠的是怒我攻心,赵良嗣方才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赵良嗣,你住嘴,老祖宗的事情是你该议论的吗?”梁师成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几乎用尖锐的颤音怒斥道。
“让他说下去。”赵佶挥了挥手止住梁师成。
“微臣也以为,祖宗之法不可轻易更变。而如今造成四方起义的困局,症结又在于这些祖宗之法。原本臣对此困局也百思不得解其之道,然而,微臣此次奉旨出使金国的途中,顿悟出破解之法。”赵良嗣冷眼瞥了一下梁师成,继续禀奏道,“微臣奉旨出使金国,一路所到之处尽是辽军溃逃的残军败队,金国势如破竹地攻克了辽国的春州府、咸州府以及辽阳府等军事重镇,辽国天祚帝遣知右夷离毕事肖习泥烈等册金主为东怀国皇帝,然被金主阿骨打拒绝训斥。”
跪在群臣之首的尚书令郑居中和位列其后的种师道望着赵良嗣流露出赞许的目光。侍立赵佶一侧的梁师成却瞧见皇上眉头一皱生出不厌其烦的神色,便立马打住:“哎呦喂,赵大人,官家要的是解决梁山泺刁民起义的事,你这是扯的哪跟哪儿啊!”
赵佶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曾经献上“海上之盟”之计的辽人,反而此刻对他充满了迷之好奇。
“微臣方才所言如今内部起义不断,皆因长期积累的宿弊所致。宿弊犹如久治不愈的肺疾,惟有引药上行,开宣肺气,才能治好痼疾。否则,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种师道听到“引药上行”四个字笑容逐渐散去,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赵佶却越听越有意思,示意赵良嗣接着说下去。
“微臣返宋路上,刺探出辽国在易州有频繁的军事调动且重围霸州,我们不如以此为契机,联金伐辽,转移国内矛盾……”
“赵大人请慎言!”种师道此刻气急败坏地打住道,他万万没想到堂堂龙图阁大学士答应他的承诺有如放屁,此刻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昨天放了赵家娘子回家。
“微臣所说句句属实,请圣上明察!”赵良嗣不甘示弱,拱拜道。
种师道缓了缓胸口的怒气,字铿句锵地问道:“那赵大人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赵良嗣答道:“下官亲眼所见,从辽国返回的路上,看到辽国兵马每天都是不按惯例地行进,而且下官在宋辽之间的大道看到辽军行色匆匆,赶往易州和霸州的方向。种种迹象显示辽国有大规模军事调动,足以证明有入侵我朝的野心。”
种师道咬牙切齿,没想到才一晚的时间赵良嗣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和昨日所袒露的大相庭径,完全意在带引大宋走上大厦将倾的危险境地,种师道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依臣之间,此乃福佑我朝,天赐药引啊!”童贯此刻跪着向前启奏道。
“枢密使何处此言呐?”
“自打后唐内乱,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于辽国,我中原失去北部屏障,辽人铁骑屡次南下侵犯犹如无人之境。而今那北辽宛若丧家之犬却还贪狈我大宋领土,着实可恶。依臣之见,我们可以以辽人入侵为借口废除《澶渊之盟》转向联手女真,对辽国南北夹击,必可夺回故土。皇上,您觉得辽人入侵这不正是开宣肺气的药引吗?”童贯谄笑道,“到时候,圣上就是旷古绝今的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赵佶脑中浮现出一幅幽云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自己受万人敬仰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