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县前个县长和益州绝大多数官员一样,在其位,谋其事,虽偶有受贿,串通豪族,压榨商贾,但整体上来说还算尽职尽责。
在他治下的百姓即便谈不上载歌载舞,夜不闭户,但也是安居乐业,盗匪寥寥。
不过这天,徙县周遭村落却传来被劫的消息。作为县长,他有责任消灭这伙胆大包天的山贼。
并且,说不定立下此功还能升迁。
于是在对山贼毫不清楚的情况下,他不顾县尉的劝阻,决定自己带兵前去剿灭山贼。
他认为,山贼而已,不过流寇地痞,何足挂哉?自己乃正旗官兵,只需刀兵一向,山贼定会下马受降。
可是令他失算的是,这伙山贼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准确地说,他中计了。
因为山贼分明就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埋伏在他进军的路上,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虽然带着一百多县兵,但奈何山贼竟有数百人,自然难以招架。
“我等拼命杀出,方才逃脱。但那时县长不幸中箭,直穿心肺,当场毙命。”
听着王标的述说,刘嘉越发对这伙山贼感到诧异。
起先还不知道那县长是怎么死的,原来是这般被山贼杀死,死得还有点蹊跷。
照理说,山贼是不可能知道县里带兵来打他们,也自然不会于半路伏击。
看那样子,像是想把县长和王标等一众县兵故意引来,然后一网打尽,就可以趁势而攻,一举拿下徙县。
这么想来,这山贼头头倒不是完全的莽夫。
而从他劫掠乡里,只抢粮食,除了杀掉官员之外,对老百姓的态度看起来还算仁慈。
“正则,之后呢?”
刘嘉思索地问道。
王标说:
那山贼见我等逃回徙县,竟追至城下,欲攻破城池,但无奈没有攻城器械,叫骂了几声便遁走了。
之后几天,贼众也曾来攻,不过我等依坚城而守,又有众多百姓相助,所以他们并没有得逞。
我也就是在那时与山贼头目对阵过。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没有再来,而这时县长你便来到了徙县。
“原来如此!”
刘嘉笑道。
“至于这山贼为什么近来没有再攻徙县,我想原因已经很清楚了。”
“哦,县长知道?”
王标问道。
“依我之见,山贼估计是知道徙县奈何不了他们,而他们又打不下徙县,只好暂时放弃。而从昨日赵庄粮食被劫可知,山贼定然断粮了!
还有,我县必然有山贼的细作!”
王标一惊,不可思议地说:“县长为何如此确定?”
刘嘉眼轱辘一转,嘴角上扬,笑道:
“确不确定,一试便知!”
“敢问如何试之?”
“前者赵庄不过几十散户,我料其所有存粮定然不多,而山贼不下三四百人,每日消耗甚大,因此肯定不能持久,我们不如……”
徙县粮库。
两个小吏正在里面忙前忙后,分数粮食。
其中一个抱怨地说:
三哥,你说这新来的县长他娘的是不是疯了?昨天才给赵庄分拨了四百石粮,今天又要分出五百石,我看啊,我们县的存粮迟早得败光!
另外一个接上话:
我说郑四,你嘟嘟囔囔了半天,有完没完?人县长发话了,今天完不成,我俩不准离府,你没听到吗?老子今晚回家还得跟我那新收的小妾睡觉!
我就是说,我们一年的俸禄也就那么点,不给我们加点也就罢了,怎么还给城外那些贱民发粮呢?
他妈的,干你屁事!等哪天你当上县长,想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那你说的不是屁话吗?不过我看我们这县长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他怎么就当上这县长的?
啐!你没听过刘杜康吗?他可在严道县大有名气,是你小子能比的吗?
哦!原来是他!我跟你说啊三哥,那天我们县长刚来的时候,我无意走进县长的屋子,竟看到他在玩女人——
咳咳!郑四,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背后议论县长,若是被听到了,赏你几十大板!
我就是惊讶,想不到县长在大白天里——
“你们分这么多粮食是要作甚?”
突然,进来一人打断了他们的闲聊。
郑四一看是什长陈曶,谄笑道:
“原来是陈兄啊!你不在防守城池,跑到粮库来干嘛?”
“县尉命我来此巡视。”
陈曶说道。
“这么多粮食可是要运走?”
“正是!县长命我两人分出五百石粮食。”
“五百石?”
陈曶吃惊地说。
“是啊!说是严道县缺粮,拨给他们的。”
“如今山贼猖獗,恐怕不好运去啊!”
“县长说趁着夜色运往,不让山贼发现。”
陈曶双目一亮,说道:
“可是今晚?”
郑四摇一摇头,笑道:“别开玩笑了陈兄,这么多粮食,一时间哪有那么多车马来运,明天还得筹措呢!”
“这么说来,当是明天夜里!”
“正是!”
“唉!夜里的差事不好干啊!”
说着,陈曶出了库门。
是夜,整个徙县城黑得不见五指,犹如隐身在茫茫夜色之中。忽然,有更夫提灯笼,持铜锣,不紧不慢地沿街鸣锣。
那声音细细一听,一慢两块,悠悠循环,“咚!——咚!咚!”。
这是在提醒人们,人定已过,三更天啦!
这时,有一个黑影摸着黑来到一段城墙上,他拿出一根长绳,把它绑在了凸起的雉堞上,然后顺着它滑了下去。
一组动作连贯有力,倏忽间,这个黑影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不知去向。
而此时,县府前厅却还是灯火通明。
刘嘉坐在主位上,正悠闲地翻看府册资料。
这时,王标走了进来。
“正则来了。”
刘嘉不动声色,边看边说道。
“可有什么发现?”
“县长之谋,标钦佩不已。今晚一众县兵果真少了一人!”
“呵呵!是谁?”
刘嘉笑道。
“什长陈曶。”
“陈曶?”
刘嘉放下手上府册,“这人我好像听过。”
“正是昨日给县长回报赵庄运粮之人!”
“原来是他!”
“此人有点武艺,枉我还提拔他当我的什长,没想到竟是山贼的奸细,我必亲手杀之!”
王标面露狠色。
“正则勿急,此人我还有用。”
“贼徒之辈,留之何用?”
刘嘉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容后再说。”
第二天,刘嘉将陈曶召至县府。
“不知县长召小人何事?”
陈曶抱拳问道。
“哈哈哈!没事没事!只是我闻昨夜陈什长未在职位之上,这是何故?”
“回县长,小人身体抱恙,所以回家休息了。请县长责罚!”
陈曶面不改色,自然地答道。
王标站在刘嘉身后,不动声色,一言不发。
“哦?”
刘嘉故作惊讶。
“身体乃大事,休息是应该的。只是现在我这里有个任务想交与陈什长,不知……”
“县长放心,小人已无大碍,定不会有负县长所托!”
陈曶再次抱拳,自信地答道。
“好!”
刘嘉命令道。
“严道县缺粮,而我又与其县长有旧,故而想拨五百石粮食解他们燃眉之急。但眼下山贼肆掠,我等还要坚守城池,因此本县长着你带十人护送这批粮食,在今日戌时出发!”
“喏!”
“你下去准备吧,切记不得有误!”
陈曶退走。
“县长,明知此子为山贼细作,为何要他来运粮?”
王标这时说话了。
“我观他眉目清明,不像是心地拙劣之辈。”
“此等人最善掩饰!”
“先前正则不也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刘嘉笑道。
“这……”
王标无言。
“先观察他一阵吧!——接下来静待好戏!”
戌时,虹藏不见,天色黯淡。
这时,一支宛若长龙的队伍缓缓从南城门出去。
这支队伍共有二十五组,每组由两匹驮马一个役夫运着二十石粮食组成,其旁边分散护卫着十人县兵。
陈曶一人在前,拿着火把引路。
此时此刻,在陈曶的心里,他感觉郁结难平。
原本陈曶只是别郡一个家中略有几亩薄田的小农户,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一家人也算其乐融融。
但在一年前,自家仅有的几亩田却被豪强霸有,而自己的父亲也死于争斗之中。
他一人势单力薄,只得报官,可没曾想官强互相勾结,对自家不管不顾。
就在他一家衣食交困的时候,村庄又遭山贼洗劫。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山贼看他家中四壁朝天,一贫如洗,不但没抢他,反而还送了他家一些粮食。
山贼说,吾乃黄巾,欲反汉朝,只征余粮!
陈曶恨官,更恨豪强,因为他们像贼。而此时,他有些矛盾了。
后来,徙县招兵,陈曶有点武力,于是便成了吃官家饭的一人,生活也算有个着落。
但是有一天,那山贼竟然找着他,想以他为内应,攻下徙县。陈曶为报给粮之恩,于是应允。
恰逢县长欲亲自带兵前去剿灭山贼,所以陈曶提前送信,才有山贼早早埋伏。
不过现在,陈曶有些犹豫了。因为他感觉这新来的县长不像之前遇到过的所有当官的,他一点没有架子,对待下属,平易诚恳。
特别是在对待豪强的事情上,令他刮目相看。他觉得这县长是个好人,而自己这样串通山贼欺骗他……
队伍已经行进了一个时辰,此时天已经全黑,虽然还有一轮弦月西挂,但它的光芒实在微弱,所以每个县兵手上都举着火把。
“兄弟们,都停下来歇息一下,喝口水再赶路!”
陈曶停了下来,对着身后的人说道。
实际上,这里是他跟山贼约好的地方,——打算在此劫掠这批粮食。
众人靠在粮车旁休息,夜里大家都不想说话,氛围很静。
火把难以照到的地方漆黑无比,谁也不知道那黑暗里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似有一阵冷风吹过,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周遭树丛冒出无数火把,吓了大家一跳。
“什长,我等恐怕遭遇山贼了!”
一个县兵跑到前面惶恐地对陈曶说道。
也许所有人都心惊胆怕起来,但只有陈曶心里清楚得很。
那伙山贼来劫粮了。
“彼人多势众,我等无法抵挡。”
陈曶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
“逃回徙县!”
“逃!?”
那县兵听到这话,又被吓了一跳。
“若是粮食失手,我等回去恐怕是死罪!”
“放心!县长仁德,定不会治我们死罪。”
陈曶说罢,对着大家喊道:“别管粮食了,我们快逃回徙县,否则我等危矣!”
说着,陈曶扔掉火把,一人当先,朝着没有光亮的黑暗跑去。
其他众人见状,连什长都跑了,于是便纷纷扔掉火把奔逃。
瞬息之间,长长的队伍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留下几十头驮马时而在摇头晃脑,低声咴咴。
这时,那丛林里无数的火把离粮队越来越近,一个个火红的面孔在黑暗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