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缕太阳终于是要落下了,赤色的彩霞把天空染的血红,红的让人有些不安。残阳如血,这样的天气哪怕是在西域也并不常见。
院落内,只剩下了秦遥和赤南钺,沙娅被阿爹限制了回家的时辰,必须要往家里赶了。两个少年就这样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赤南钺嘴巴很严,和自己这次任务相关的事情一概不说,也不透露自己背后的势力信息。但关于西州风土人情,以及中原各地之事,他倒是很爽快的娓娓道来。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聊得也很投机,秦遥又一向对外面世界颇感兴趣,干脆去厨房端出两壶奶皮子,和赤南钺边吃边聊。几乎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当黑夜降临,阴长空终于面色凝重的从内堂出来了,而秦山也跟着他的身后,一路将四个人送出院落之外。
西域的夜晚和白天是截然相反的,一股股刺骨的寒风吹入大院之中,扬起几个人赤色的衣袍。秦遥和阴长空隔着院门,彼此之间沉默无言。
大门前,秦山看了一眼东方已经升入夜空的“曜星”,沉默片刻之后,对着阴长空开口道:“你们说的事情,我需要考虑考虑。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明天辰分三刻,如果我出现在东门口,那便是同意了你们的计划。如果没有,那你们就自己去瓜州镇,找我弟弟碰碰运气吧。”
阴长空点点头,坦言道:“那便依秦老的意思,我此行还要去通知四大家族关于阔漠到来的消息,在下先行告辞。”
说完,阴长空便带着赤南钺一行人离开了秦遥家的院落。
白霜一样的月光照到院中,拉长了秦山佝偻的身影,秦遥看着爷爷的背影,格外的消寂。
当西域的夜风越来越冷时,沉默的许久的秦山终于开口道:“去厨房,拿两个碗到内堂来。”
秦遥点点头,随后起身去了厨房。
而当秦遥拿着碗回到正堂,却看见爷爷已经坐到了主位,手边是一只还带着泥浆糊的瓦壶。
“过来坐这里。”爷爷从秦遥的手中取过碗,随后揭开瓦壶,浓郁的醇厚酒香立刻遍布了大半个内堂,随后他倒出两碗酒来,一碗递到了秦遥的面前。
秦遥挠挠头,不解道:“爷爷,你平时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今天破例了。”爷爷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随着一口烈酒下肚,酒气上涌,他那张枯槁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秦遥看着眼前的酒碗,只觉得今晚的气氛颇为的古怪,但少年人天性好强,他也从不畏惧什么,便也学着爷爷的样子,一口下肚。
辛辣的味道在唇齿之间炸开,酒气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大脑。秦遥万万没想到,这酒竟然如此烈性。
爷爷嗤笑道:“埋了六十四年的风吹沙,不会喝就不要学我一口干。”
秦遥咳嗽了几下,随即不解的看着爷爷,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干什么。
“白天的那几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秦遥想了想,最后试探着问道:“您老的朋友?”
爷爷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笑骂道:“屁的朋友,和赤衣鬼做朋友,也不怕折寿?”
“那他们是……”
秦山抬起眼睛,遥望地方,目光似乎穿越了万千的距离,轻声道:“他们啊……是故人啊。我以为大夏灭亡之后,这群信仰东君的人都早已死绝了,却想不到连西域都护府都断了传承,这群信仰东君的人还苟延残喘着。”
“东君?是神祇吗?和光明王、佛陀一样?”秦遥问。
“不一样,无论是托钵僧口中的佛陀,还是杵杖僧口中的光明王,哪怕是最虔诚的信徒,谁又敢说真正见到过神祇?谁又敢斩钉截铁的说他们存在?鬼神之事,凡人难以言语。”
秦山拿出自己的烟袋,加进一些点燃的天竺叶,随后深吸一口。
老人缓缓开口道:“但东君不同,那些赤衣鬼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神祇是真正的神,相信他们的神曾经行走在大地之上,最终登天为神。一群痴人啊。”
“那他们来找您老干什么?”
“他们要逼我做出一个决定。”秦山吞吐着烟气,整个人好像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我思来想去,但却始终做不了决定,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秦遥楞住了,心想老爷子您刚强了一辈子,从来都是别人听你的话,怎么临老了你还能听我的意见?
“你喜欢沙娅这女娃子吗?”
秦遥端着酒的手悬在了半空之中,他惊讶的看着爷爷,傻笑道:“您老说什么傻话啊。”
“你只需要回答,喜欢或是不喜欢。”
“喜欢。”
秦山继续问道:“想娶她吗?”
秦遥挠挠头,“那我也要配的上人家啊。”
“你只需要回答,想娶还是不想娶。”
“不想娶。”
秦遥说的是实话,他知道沙娅喜欢自己,他也喜欢着沙娅。但娶妻生子,然后在住沙城一辈子……不知道为什么,秦遥对这种未来感到了一丝恐惧,他不想一辈子活在沙城的一亩三分地里,不想安安稳稳的过上一辈子,他骨子里好像有一股火在烧,让他走出这个大漠。
秦遥嘟囔着嘴,问道:“你今天问我这个干嘛?”
“因为当年我也这样问过你的阿爹。”
“啥?”秦遥不解的看着爷爷,从小到大,自己爷爷都极少谈起自己的阿爹。
秦山抿了一口烈酒,陷入了回忆,“当年我问过你阿爹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是另外一位姑娘。”
“那我阿爹是咋说的?”
秦山狠狠的盯了秦遥一眼,抬手给了秦遥一个暴栗,“笨死了算了,他要是回答“不娶”,还有你这个小崽子吗?”
但随即,老人却又哀伤道:“他最后娶了你娘,成亲三个月后,你娘就有了喜脉,然后你阿爹就离了家,再然后就一去不回。几年后他义兄弟带话到了沙城,说他死了。”
秦遥低着头,看着碗里半碗残酒,愣愣的问道:“您以前咋不跟我说这件事哪?”
秦山叹了口气,说道:“年轻娃子,懂些什么,你出生就没有见过你阿爹,阿姆又去得早,不想给你压力。但今天不同……”
“爷爷要去做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情,也很危险,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带上你。”秦山看着自己的孙子,随后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两件东西。
一把切肉的刀,一枚金子雕的花。
“一朵金花,一把快刀。如果你选金花,我明天就去沙家,给你提亲,最近一段时间沙城这边不太平,提亲后我派人送你和沙娅一起去玉支国,你娘嫁过来以前就是哪里的……一个大户小姐,去了那边自然会有人照顾你们。”秦山看着眼前的两件东西,“如果你选刀……”
老爷子没有说下去,但爷孙两个人都明白了话中的含义。
西域这个地方,男人握住了刀,便是要上战场的。
秦遥没有说话,而是直接伸出手,一把抓住刀,然后站起身,用尽全身的力量猛的插进了木桌上。他用力很大,刀刃直接没入了木桌之中。
秦遥看着爷爷,笑道:“沙娅这么漂亮,我不娶也有别人娶,但总没有让您一个人上战场的道理。”
秦山看着自己孙子的眼神,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却突然大笑了,“有意思,真有意思。”
十三岁那年,秦遥就背刀跨马,打算偷偷溜出沙城,和商队的人一起去极西之地去闯闯。可惜还没有出沙城大门,就被秦山抓了回来,一顿暴打。那天晚上,倔强的秦遥就跪在内堂,任由火冒三丈的秦山杖打,一连十几下鞭杖,却唯独没有吭过一声。
秦家三代老小,遗传的最深的,大概就是这股子倔强的性子。
沙城是个安乐窝,但它关不住雄鹰,就如同它当年关不住自己的儿子,如今也关不住自己的孙子。
秦山突然起身,转身回到屋子里,半晌之后,秦山走了出来,将一卷暗色的布匹甩在了桌子上。
就这样一个举动,秦遥却发现自己的爷爷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用力的直起有些佝偻的身子,用力的揭开那卷暗色的布匹。
那是一张大旗,旗面是暗淡的黑褐色,四周纹着黄色的云纹,内面用赤色的丝线纹饰着一只静卧的猛兽,似虎似熊,煞气森然。
“你去准备一下吧,牵上咱家所有的马匹,带上所有的刀、弓、还有干粮净水。”
“准备这些干什么?”
秦山掏出烟袋,吸完最后一点烟叶,中气十足的说道:“明日旭升,出发去往瓜州镇!”
……
沙城的格局,大致是被四个家族所瓜分了。四个家族分别在城内的四个角落建起家堡,经营各自的生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沙城的历史其实并不久远,比不上西域那些有名有姓的国家。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盗匪的寨子,直到铁家的先祖带着一百名勇士杀尽了匪贼,最终占下了这里。之后开市建城,这才有了沙城。之后又是八十年前,一个青羌的小部落躲避战火迁居此地,改名河家。五十十年前,北方一个小国灭亡,遗民逃避兵祸南下,建立了安家。三十年前,吐浑罗大家族之一的塔陆耶避祸迁居此地,当年的家主决定抛弃过往,于是就以沙城的“沙”为姓,建立了沙家。
沙、铁、河、安,这四大家族有的人来自北面的诸国,有的人来自西域大国,但最终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在这片不大的城市之中安了家。
而如今,一个巨大的威胁最终要降临到所有人的头上。
沙家名下的一间酒楼里,四大家族的主事人都汇聚一堂,讨论着来自阔漠的威胁。
酒楼最大的屋室内,奴仆们摆放上各色精美的各色金银灯具,将整个屋舍照映的金碧辉煌,到处充斥着金银两色的光点。西域民风彪悍豪迈,不喜欢中原那股子清雅的做派,装饰多用金银二色,也不觉得俗气,图的就是一个富丽堂皇。
奴仆们装饰好室内,点上一炉来自天竺的静香,又在四壁搭起一块金丝的帷幕,将内外空间分割开,随后恭敬的离开了室内。
当所有仆人都出去后,室内便只剩下了四大家主。
沙齐一一扫过在场的家主们,只觉得有些好笑,大家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最终还不是要坐到一起共御外敌。
在场所有人中,最先开口的人是性子最烈的铁老爷子,他老人家扯着雷公嗓子问道:“那个阴长空所言,你们都听到了?是战是和,今天晚上大家总要拿个说法吧!”
铁老爷子是个笃信佛陀的信徒,身披一件白色的布袍子,高大威严的他如同庙宇之中的铜像一般,哪怕是站在那里,都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安烨却冷笑一声,冷声道:“尤其说是战是和,不如先说说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吧。”
此话一出,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随后同时看向了沙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