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古道上,一队人马正沿着这条一代代商旅踏出来的道路疾驰,迎着狂风与烈日向着东方奔驰。但他们不是一支商队,西域也没有任何一支商队会只带着战马而不带骆驼,毕竟靠着马匹可走不出戈壁荒漠。
在一处背阳的山坡前,这支队伍终于停下了脚步。战马不比骆驼,哪怕是几匹战马轮流驼人,但在戈壁烈日之中奔驰时间一长还是会血热,必须要停留下来休息一会。
背坡的阴凉处,秦家爷孙和阴长空他们坐到了一起,一张铺开了布毯上摆放了一些如馕饼、干肉等便于携带的食水。从清晨到现在已经有接近四个时辰了,几个人都还没有吃过东西,现在离瓜州镇还有五个时辰的路程,他们必须要补充一点食水。
阴长空将一壶水递到了秦家爷孙面前,随后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我没想到秦老爷子居然愿意带着唯一的孙子和我们一起前往瓜州镇,在下佩服。”
秦山掏出烟袋,点燃后吸了一口,随后用烟杆指了指阴长空,没好脸色的说道:“你先不要急着佩服。小子,按照中原的俗语来讲,现在咱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临去瓜州镇之前,老夫有几句话,想和你们开诚布公的谈谈。”
“老先生请讲。”
秦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思考了一番,开口道:“第一,你们的来历。我虽然猜出了几分眉目,但我想要听你们自己说。赤衣鬼的传说西域很多人都听说过,但我不相信你们是一群食人血肉的妖怪。”
阴长空等四个人面面相觑,随后同时点点头。阴长空正色道:“东神军,旭凰部。”
秦山吐出一口烟气,抬头看向了东方,缓缓说道:“这就难怪啊。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爷爷和我说起过,中原有一群人,他们信奉所谓的东君。但和那些笃信佛陀道尊的僧侣道士不同,你们不去建庙宇、不去修神像,不去图人家的香火钱,也懒得去传教,你们……”
秦山突然大笑道:“你们居然是一支军队!”
阴长空相当虔诚的说道:“东君是真正的神,他交付了我们不同的使命,我们只是按照他的指引来前行。”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说他的神是真实的。托钵僧会告诉你佛陀是真实的,持杖僧会告诉你光明王是永恒的。但鉴别神明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眼见为实。”秦山看着眼前的男人,“告诉我,年轻人,你的见过你的神吗?”
阴长空摇摇头。
秦山唏嘘道:“想来也是。”
阴长空脸色似乎有些不快,但是耐着性子问道:“秦老爷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秦山闭上了眼睛,低声问道:“最后一任西域大都护,袁薪袁大人……你们知道他最后的下落吗?”
阴长空沉默些许,随后坦言道:“当年大都护带军深入大漠,迷失其中,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实际上的情况要比世人了解的要诡异的多,详细的内情我也并不知道,但如果只是询问当年大军的葬身之地,我可以明言……当年大军迷失之地就是如今的回头海。”
回头海,西域最大的一处沙漠,传说是罗善佛陀斩杀鬼妖的所在地,鬼妖死后,尸骸堕入大地,化作了一片白色的沙漠。这里被西域人称为回头海,意思是只要看见了白色的沙漠,那便是要回头了,否则就是有去无回。
“回头海吗?这些年总有些心思,想着把当年西域都护府的那杆踏虎旗寻回来,送回中原,也算是让战死的弟兄们回家了。”秦山有些哀愁“却没想到是回头海啊,如果再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要去一趟。可惜了,看起来我这残年老朽之身,这辈子是取不回那杆踏虎旗了。”
秦遥心中一动,他其实打小就知道自己家里和当年有些关系,却没想到关系如此之深。为了一杆大旗,自己的爷爷居然愿意去九死一生的回头海搜寻。
坡阴处,赤南钺和胡人哚陆骨起身去给战马喂了一些草料和淡水。阴长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对着秦山说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秦山环顾一周,先看着阴长空,随后看着胡人哚陆骨,年轻人赤南钺,神秘的蒙面女子,最后开口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帮助瓜州三城对抗阔漠?”
阴长空一笑:“这个问题恕在下现在无法告诉秦老,但我可以保证一点,我们没有恶意,待到时机成熟之时,我必定知无不言。”
秦山笑着说道:“一般人说这种话,我也许会嗤之以鼻,但恰好是你们,所以我选择姑且相信你们。东君的信徒,都是一群忌妄言的人,换句话说……你们连说谎都不会。”
……
深夜
大戈壁的深夜永远是寒冰的,当夜晚的寒风吹过这片大漠,所有停留在野外的人都会感觉到针刺骨髓般的寒冷。每当夜晚降临,村镇城市的百姓会躲在自己温暖的家中,倚靠在各家的火炉旁,而野外的商旅们只能和自己的骆驼一起,拥挤在篝火前躲避酷寒。
那些繁华的商道路旁,每年都会多出一些冻僵在野外的尸骸,被西域人称为野僵。
戈壁滩之中,一个年轻人披着染色的羊皮,匍匐躲藏在一处高大的风吹岩上,任由四面八方的寒风从衣袖的缝隙之中吹入他的身体,但他却依旧一动不动,锐利的双眼看着远方的小镇。
这是个很小的村镇,大约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为了逃避沙城的捐税而搬迁到此地,二三十户的人家靠着在附近的一处水井过活,种些小麦椰枣,除了自己食用外还卖些给往来商旅,这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年轻人的眼中,村之中那些微弱灯火就代表着温暖,过于寒冷的天气让他都产生了微弱的幻觉,他好像可以透过遥远的距离,闻到那些屋舍内烤肉的芳香,以及感受到火炉的温暖。
他叫沙阿多,是沙家的家仆,也算是沙齐的半个义子。昨天夜晚,他收到了家主沙齐的命令,从家主手中得到了一匹价值千金的大宛青,连夜从沙城狂奔到了这里,随后就一直卧伏在这戈壁巨岩上,静静的等待着。
“你要在这个小镇附近等待,一直等待到后日清晨,如果遇到一支军队,那么便马上回来通知我。”
沙阿多回忆着家主所说的话,他当时小心翼翼的问家主,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打什么样的旗子?毕竟沙漠这么大,百八十人的小股私军很容易被忽略掉。但家主的回答却很玩味。那是一支你不可能会忽略的军队,你只需要看到他们出现,你就会明白他们就是你要等待的军队。
沙阿多一直往手心里哈着气,然后伸进衣服里不断的摩擦着身体,试着获得一些温暖。他有种感觉,今天的夜晚比以往时候都要冷的多。
沙阿多看了一眼四面八方,荒野之中实在是太过安静了,连个狼嚎声都没有,这么冷的天,也许连胡狼都不稀罕出来打猎。
不知道为什么,沙阿多有些害怕,害怕那支他从未见过的军队。他似乎已经可以从风中闻到一股子血腥气,还有战马身上的腥骚,黑暗之中好像有一千双眼睛在直愣愣的看着他。
这就是恐惧,哪怕他身后的巨岩下就是那匹号称日行千里的大宛青,哪怕敌人的刀锋离他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恐惧可以跨越时间与空间,击倒任何人。
沙阿多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仔细判断着时间。晦月已经只剩下了一个黑暗的轮廓,而明月却还在散发着微弱光亮,说明现在已经到了夜半的时分。
这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样的军队会在这样的黑夜下行军吧?
也许……那支所谓的军队不会来了吧?沙阿多这样安慰着自己。
当这个念头产生的下一秒,沙阿多的身体下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一丝微不足道但却又真实存在的震动。
沙阿多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猛然惊醒,他将耳朵紧紧的贴住地面,试图捕捉那动静的来源。
越来越近,越来越多,无数的声响混杂着震动传入沙阿多的耳中,剧烈的就像是滚滚雷霆一般。
来了,他们来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先是一个红色的光点,随后是一条红色的线,最后成片红色的火光照耀了大半个戈壁。
无数的黑甲骑兵打着火把,自遥远的地平线冲出,如同一道黑色的浪头!
帕押特,这是突施骑人语言中奴兵的意思。阔漠王子从一个又一个奴隶贩子手中买下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随后用五年的时间教会他们骑马、弓箭、刀术、战阵、以及忠诚。随后为他们买来最好的铁甲,最好的钢刀,最好的战马。将他们武装成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
就如同沙齐所言,当这支军队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沙阿多就明白这是他要等待的那支军队。他们好像手中握着火把,胯下驾驭着如同黑风一般的战马,他们奔跑着,如同黑色的沙暴席卷而来。
远方,沙阿多站在戈壁风吹岩的最高处,看着那些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骑马冲过沙丘,他们手中的火把聚集在一起,好像要把半个世界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