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废物,因为我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羽生子每三十年才能诞生一人,而且诞生羽生子的代价极其大,这个代价包括了从金钱到心血甚至是生命。”赤南钺闭上眼睛,“我的孕母,是一位才情卓绝的女子,也是将军的女儿,因为我诞生时的剧痛而死。但我听别人说起过,她到临死前也是微笑着死的,因为按照预言,我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位羽生子。”
赤南钺的声音愈发低沉,“但当我出生之后,一切都变了,我居然是一百多年以来唯一一位男性羽生子,在我之前,所有羽生子都是女性。而更加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我被检测出完全没有任何施术的天赋,所有投资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打了水漂。在六岁之后,我患上了疯症,而且时好时坏,曾经无故伤人。”
“我其实很喜欢和你坐在这里聊天时的感觉,因为在我的“家族”里,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不详之人。”
大漠的晚风吹过高耸的观沙楼,吹起少年的发丝,却吹不去那种惆怅感。
“抱歉。”秦遥略带歉意的说,“我不知道你过去那么的……苦。早知道我就不该问你了。”
赤南钺却安慰道:“没有什么好抱歉,又不是你造成的这一切。”
秦遥看着赤南钺孤独的身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赤南钺会因为一壶奶皮子就想要教自己刀法。
你递出去的是一壶奶皮子,但在他人的眼里,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善意。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家族哪?”秦遥叹了口气,“我家大爷跟我说过,被称为家的地方,不只是一个院落一间屋子那么简单。没有爱你的家人,凭什么称为家?”
“不是啦,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赤南钺哭笑不得的解释,“我说的家族不是指平常百姓的家族,而是我们的组织,东神军。”
东神军,又是这个组织。秦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组织会出现在西域这片黄沙大漠?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他们信仰古老的神明东君,却从不为祂传播信仰,而是自诩为祂的军卒。
在西域,主流的信仰只有两个,光明王和佛陀。他们的僧侣行走在大漠之间,修建庙宇,收拢信徒,基本上瓜分了整个西域的信仰资源。
秦遥可是从小看着托钵僧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求捐的样子长大的。这让他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宗教是一门生意,玩的好了就是一本万利。
“能和我说说你们的神吗?”
赤南钺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犹豫的说道:“如果你要选择一位神信仰的话,那还是选择光明王或是佛陀吧。我们的神不接受凡人的信仰,他曾经也是芸芸众生之一。”
“芸芸众生?”秦遥不知道为什么想笑,所有信徒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神祇的出身吹嘘上天。你倒好,直接来个出身芸芸众生。
“东君原本就是凡人,既不是从天地初开就诞生于世的黑暗王和光明王,也不是在手指间创造世界的佛陀。他确确实实就是凡人,我们也从不避讳这一点。”赤南钺指了指东方,“每天夜晚,东方就会出现九颗最为明亮的星辰,我们称它为“东方九曜”,那是东君的神迹。”
秦遥下意识的朝东方望去,却发现离太阳落上还有一段时间,夜空星辰自然还没有出来。
“那你们的神不需要信仰,又不修庙宇,不收香火,那祂到底需要你们干什么啊?”
“打仗啊,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叫东神军?我们本来就是一支军队啊。”
“打谁啊?”
赤南钺的嘴停住了,使劲摇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切。”
赤南钺伸了伸懒腰,笑道:“其实你说我可以从家族离开,我倒是也想过。东神军施行的规则并不是宗教戒律,而是实打实的军律。服役满了年限,便可以选择主动退役,只不过退出之前要发下一个“不言戒”,不对外透组织的任何秘密。”
“但哪怕退出了东神军,我又能去哪里呢?我是羽生子,我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家族,换句话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赤南钺看着秦遥,轻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家了,哪怕它对我很不好,但这就是我唯一的家了。如果连这个家都没有了,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吗?”秦遥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记得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沙娅拉着我去市集上面玩,遇到了一个波西斯的卜师。沙娅掏了身上唯一一个金币,让那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给我算一算命运。”
赤南钺不知道秦遥为什么要说起这个,但他从小就是一个不会抱怨且善于倾听的人,于是他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
“他说我有一个很宏大的命运,宏大到难以想象,就如同波西斯列王传之中的记录的英雄一般。沙娅这傻丫头很高兴,就从衣服扯了颗金扣子赏给他。”秦遥缓缓说着,“然后,那个巫师又说,如果你想要踏上这条路,就必须要一无所有的走上去,不要回头,不要犹豫……”
“然后哪?”赤南钺听的有些入了迷。
“然后?然后沙娅跳起来给了那个巫师一脚,边打边骂:你才一无所有,你才一无所有。不是我拦着她,她连钱都想抢回来。”秦遥轻笑一声,“我当时问那个巫师,说我没爹没娘,还不算一无所有吗?结果那个巫师却说我还有牵挂,所以便算不上一无所有。”
“有了牵挂,便不是一无所有。这句批语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想明白,后面姑且也就不想了。”秦遥想了想,补充道:“后来我又在想,我还有个爷爷,还有个叫沙娅的疯丫头,倒也确实算不上是一无所有。”
“沙娅?是那个凶巴巴的姑娘吗?”
“除了她还能是谁啊?”
秦遥一头靠在屋顶上,看着太阳西下,嘴里反复嘟囔着“一无所有”这个词。
瓜州镇外,一匹战马以极其快的速度向着城墙冲来,马上的人一边挥舞马鞭,一边嚎叫着,极为怪异。
瓜州镇不是沙城这种商贸大埠,过往客旅不是很多,城门关闭的自然也早,眼前这个落单的旅客大概今天晚上就要夜宿城外了。
秦遥突然猛的站起身,朝着城墙外看去,他眯起眼睛,神色怪异。
“怎么了?”赤南钺也站了起来,朝着同样的地方看去,但他的眼力不如从小打马射箭的秦遥,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秦遥喃喃自语道:“那个人……好像沙尔图图啊?”
“沙尔图图?”
“沙家的大家仆,一个很厉害的刀客,我以前见过几次。”秦遥低声骂道:“该死,这里视野开阔,但离城墙太远了,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他,只觉得那个身形很像。”
听到秦遥的话,赤南钺连忙摸了摸怀里,然后拿出一个圆柱形金属仪器,递给了秦遥。
“这个是鹰眺,可以远观五里之地,你用这个试一下。”赤南钺把东西塞给了秦遥,“筒子细的那边放在眼前,粗的那边对准你要看的东西。”
秦遥拿起这件仪器,然后按照赤南钺教的方法尝试了一下,果然如同所说,视线立刻清晰了起来。
但就在他准备感叹这件物品的神奇之处时,他的心却立刻抽搐了一下。
骑在马上的人,确实是沙家的大家仆,沙尔图图。但他的情况,可属实不太好。
一个八尺高的胡人大汉,气喘吁吁的在城外嘶吼着什么,身体几乎只能趴在马鞍上,背后插着一根羽箭,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血给染红了,可以明显看出好几道裂口。
“走!”
秦遥把手中的鹰眺甩回给赤南钺,然后头也不回的下了观沙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有些不好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城墙外,沙尔图图已经就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倒了,他大声的呼救,但城墙上看守的刀客没有任何人理睬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慢慢死去。
他的血正在慢慢流干,身体慢慢脱力,如果不是某个信息必须要传达到此,他或许已经闭上了眼睛。
沙尔图图已经有些模糊的双眼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而随即,另外一个身影也从同样的位置一跃而下。
那明显是两个年轻人的身影,矫捷而有力。他们飞身从城墙跳下,在快要落下时猛的一脚蹬在城墙上,借力跃出一丈距离,摔在了柔软的沙子上。
沙尔图图终于等到了使命完成的那一刻了。
“沙尔图图?沙尔图图?你这是……咋了?”秦遥抱着重伤的沙尔图图,不知道这个沙家的大家仆是因为什么被伤成这样。
“去救人,到出风镇救人,我们被鬼哭丘大盗,还有一群施展妖术的妖巫堵在了哪里……大小姐也在。”随着沙尔图图断断续续的说完,秦遥的心已经沉入谷底。
沙家只有一个大小姐……沙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