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鸟不拉屎狗不理的,看着就悲催。早就点不亮的霓虹招牌,脏兮兮的窗户叫雾霾熏得不成样子,又让成年累月的酸雨硬是洗了一遍又一遍。根本就没有奔头。脑电波。门口站着个金属下巴的大块头保安。
胸前的腱子肉上别了块丁点儿小的工作室名牌。他打量着进进出出的,看谁脖子上没挂那种老式的ID卡。我压根就不去触这个霉头。我揪住一个技术专家,把他拖进拐角,问他想不想要“福利”:开一个钟头的小差,去喝个咖啡。一听到“福利”,他两眼放光,扔了件摄制组的卫衣过来。
我把工牌挂在脖子上,过了看门大猩猩这一关。
跟我想的一样,只认证件不认人。里头的画面就奇怪了。
这里介绍一下故事背景:南国风情酒店,21世纪60年代最为壮观的烂尾楼之一。当时有钱的大人物们一路高歌猛进杀进太平洲,竖起了一座晚期资本主义人间天堂。
就在这里,南国风情酒店和海地酒店客房充足,枕头上放着迎宾的合成巧克力。还有名字古怪的大帝国商场那个丛林一样的中庭。接着爆发了危机。覆盖整个街区的项目转眼就垮,搁置在那里,一败涂地。还让几个巫毒帮的把地方给占了。南国风情的摄影棚就是想要把这一行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尝试。纯属瞎子点灯白费力气。
门脸那儿有张脏兮兮褪了色的前台。他们居然还真的弄了几块屏幕,找了些不用怎么给钱的孩子站在旁边,负责去快递无人机那儿拿快餐,从三三两两的实习生、音效师和摄制组中间挤过去,把他们赶开,活像一帮发育不良的牧羊犬。
有时他们还会给别人指一指厕所大概的方向。衣着体面的泡泡人飘过房间,试图在气势和腔调上艳压别人一头。他们每个人都以本人为中心活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在超梦圈广袤的泥泞太空里穿行。我还注意到这群人里有几个大块头保安。
老习惯。有一个我认识,以前是一个分局的。叫贾克?还是杰科?这逼胳膊上添了十多斤的肌肉。袖子好像塞了熟透的西瓜,随时都会爆开。左边的肩膀,高仿皮。高级玩意儿,不便宜。对于一个前警察来说,私营企业确实是人间天堂。钱多,麻烦少。
本来我也可以站在那儿,给一堆狗屁当保安。离开队伍以后有人找过我几次。开的条件还挺不错…待遇也好。可我就是抹不下这个面子,当不了给拍片看门的。我会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亮不出证件的警察,手里拎着一般*子这辈子都别想买得起的厉害家伙事。我会觉得我是在装大瓣儿蒜。我向来不喜欢装蒜。我走到前台,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其中一块上面画了工作室的布局图:
1楼:餐饮和后勤
2楼:服装间
3楼:技术和妆化
4楼:拍摄布景
是二楼。走楼梯。左转,再左转,203号房:赞恩·马格南。找着了。我行动了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也不知道他今天拍不拍。看一下总没关系。楼梯井里没人。我四处打量,看有没有摄像头。
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也没地方躲。二楼。我往左,然后又往左,到了他的门前。敲门。然后等着。没反应。我转了转把手。门开着,但里面没人。只有成堆的空蛋白糊包装袋、见底的伏特加瓶子、皱成一团的脏衣服,还有其它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灯没关。演员在镜头前面辛苦装了一天之后,保安会把电掐了。所以赞恩一定还在拍戏。
我转身离开。走楼梯,去上一层。到处都是人,没有一个在意我。这就是大多数拍摄现场神奇的地方:只要你没觉得不自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没人会傻了吧唧地问你是来干嘛的。奥拉告诉过我为什么。娱乐业讲究的是与人为善。你说的话越少,皮笑肉不笑的时候脸就越不容易抽筋。
这儿的门都关不上。一间间屋子沿着一条不短的走廊排开,长长的缆线缠在一起,每隔几米就用胶布粘在地板上,弯弯曲曲地伸进去。我走上前,看看里面是什么。超梦校准座椅。对话的片段在耳边回荡。
我想听听有没有线索。“不,不,不。这儿,就这儿。他们走进俱乐部的时候,给我一直摇到头…”“饱和度打满。眼睛,我要哭得血红。只要视觉,你要是敢动听觉或者味觉…”“你给我接沃森的那个技术专家。就是给《来生的女王》做情绪的那个…”“哦,我不行了,想吐…”“别叽叽歪歪的了,放轻松。你是喝大了来的,我们得把全片拍得原汁原味。”我朝里面看去。这不是赞恩吗。
这位小报封面男明星的头发该重新打理了。看着就好像有人把他揉成了一个球,然后改了主意,又试着想把他重新铺平。但确实是赞恩没错。他坐在那儿,颅脑接口上连着一根粗大的导线,那些细一些的则从手腕上伸展出去。一个技术专家坐在他旁边,尽量好言好语地伺候着。
我把身份牌塞进口袋,走了进去。没人理我。我站在那儿瞧了有十秒钟,可能还不止…叫人难过的是,我找对地方了。我看着赞恩。他看不见我。戴着目镜,这人就是个睁眼瞎。那姑娘转过身来。年轻,大概过二十了?满胳膊满腿的艺伎纹身,特别密的刘海,蝙蝠衫喇叭裤不像是别人穿过的。便宜框子的紫色苍蝇镜可不是为了好看,它们还能显示诊断信息。
“我们忙着呢。”她没好气地说,就跟我是个保洁,要来打扫赞恩吐脏的地板一样,“你是本地人?告诉他可以的话,我们还要几分钟。”“不是本让我来的。”我答道。我看着她。“我要和赞恩谈谈。就一会儿。”“不是吧?我们已经赶不上进度了…”她站不住了。好像那条没正形的裤子里有跳蚤,眼下正在里面咬她呢。搞不好我是个她惹不起的人。所以这个局面她打算怎么办?要么赞恩再晚半个钟头,要么她把我这个可能是VIP的人物打发走。她掐了掐指甲根。上面划过一道道叫人昏昏欲睡的纹路。
“我要和赞恩谈谈。”我不慌不忙地说。她拿定了主意,拖着那身宽袍大袖气呼呼地走了。门是摔不上的,她只能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一捆捆的缆线被门框和门边夹住,发出闷响。“靠…”赞恩嗞啦一声扯下尼龙扣固定的头显。房间周围的东西全都牢牢地连在设备上,他只能把设备举在手里。“你想干嘛?”我拽过技术专家的椅子,看着他。
眼睛里全是血丝,皮肤也一样。脸上红通通的,肿胀不堪,饱受伏特加摧残的肉体眼瞧着就要撑不住了。肌肉好像棉花糖一样,特别上镜。左眼底下有一块刚被打出来的乌青。有意思。“我不认识你。”他观察道。那表情就像是在鞋底子上发现了一坨新鲜的狗屎。说好了与人为善的呢。一个二版的男配,还他*觉得头版随时都是自己的。可他不知道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妈呀,难怪奥拉讨厌他。“你想干吗?”语速慢了些。“想聊聊。”我平静地回答。虽然这么做不容易。我想揍这个逼。“有几个关于奥拉·D的问题想问问你。”“你是*子?”一个陌生人突然造访,还带了不少问题,能够得出这个结论也算合乎逻辑。
还是说…我依然在用警察思维考虑问题?“你们他*怎么才来。”奇怪。布赖恩想把这个案子压下去,可他的人还没有找过赞恩。哪怕是为了把报告写了呢。“她中枪前天晚上你们见过面。”我没理会他傻了吧唧的抱怨,“挺恩爱的啊。”他用那对喝高了的眼睛看着我。想知道我是在问他话还是在陈述事实。
“妈的,你是说那个营销炒作吧?”他答道,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恼怒,“你上楼自己查,说不定晚饭喝酒的报销发票还在呢。”
“嗯哼。”
“知道吗,要是我们想去开房,这钱他们也照付。”说到开房这两个字,他打了填充的脸蛋叫人反胃地咧成了一道淫笑。“只要有人关注,给报纸拍照片,所有开销统统他们包圆。你懂吧?”“那么你想这么做吗?”我把话头扔过去,看看他们俩到底有没有戏,“带奥拉去开房?”“哪儿啊。兄弟,你傻啊。”他摇着头。
“她男朋友…”他的话音惶惶不安地落了下去。别看这老兄灌了那么多黄汤,关系到小命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赞恩块头大,可他才是那只泰迪熊。就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到时候瓦伦蒂诺帮就会记住自己住在哪儿,或者会坐上哪辆车的后座。“艾米利奥我知道。”“那么你就知道要是碰了她会是个什么下场。”稍微好一点,开始说心里话了。这只单纯的小熊花钱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可里头还是软绵绵的。只可惜没什么良心,根本不在乎奥拉的死活。人命对你来说什么都算不上。
“瓦伦蒂诺的人会在圣多明戈找个尖篱笆,把我钉在上头。那帮兄弟可不是闹着玩的。妈的,我本来都不想露这个脸。”有意思。
“为什么不想?创作上有分歧?”
“什么呀,不是那个…她这个人不好合作,你知道吗?你比如这儿的吧,都是正常人。”他说正常的时候,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可她,你知道吗…你知道吧?”我想给他那只好的眼睛也来一下子。“恐怕我不知道。你说说看呢。”
“妈的…”他坐立不安,看得出来是有顾虑,“她认识人。但不是那种…正常人。不是说她认识什么看门的,那看门的又认识个中间人,中间人有门路,万一出了事情可以找人家。她认识的人就是你要找的门路,好不好?说错一句话,眼睛瞟错地方,那你就甭想好过了。”
“她很凶吗?”“哥们儿,你看过她片子没有啊?”没有,哥们儿,我没看过。从来没有。但这事我不想让这个做了美黑的棉花糖知道。他还是得自己交代。
“看看就知道了,你会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就好像你忍不住,就是想转过身回头看一看,但硬是憋在了心里。她的片酬为什么那么高?就是因为人家看的是感觉。感觉成为别人是什么样的。而她就是别人。她是头…动物。你他*根本不知道,兄弟…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想逃跑还是打算咬人。”
“约会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什么吗?注意到什么没有?”他犹豫了,但这次他是真的想找人把心里话说出来。“帮我把那瓶维生素拿过来行吗?”我把瓶子拿起来,里面晃荡着蓝色的液体。
他身上有股伏特加的酒气。“谢了。”赞恩喝得不快,在花时间整理头绪。他很小心,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她和她的男朋友,在为了什么事情吵架。她朝他嚷嚷,只听到几个字。要是让他们以为我想要占她便宜的话…”“他们会把你那玩意儿给剁下来。”“对。”“我就知道这么多,真的。而且我都迟到了要。”
当他说自己就知道这么多的时候,人都矮了一截。“你还跟别人说过吗?”“工作室的马仔。新闻报的那天晚上就过来了。他们动作是真的快。”当然。工作室得把危机公关处理好,而且不能拖。当然。他们付钱给布赖恩,让他写报告,在地下室就把整件事给说明白了。搞不好他们都能直接帮他把文件处理好。毕竟这儿有这么多以前干警察的。
把所有和奥拉有关的痕迹都清干净,然后是档案,然后是媒体。这得花大价钱,派不少人手,但绝对他*一点道德都不用讲。我站起来打算离开。“我就知道这么多,兄弟,真的…”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的声音还在身后回荡。我没有回头。留他一个人死气沉沉地坐在那里。他就是个被玩腻的玩具,叫人绑在座位上,一只眼睛乌青,抱着一小罐伏特加当奶瓶子。
只是又一个随时可以被处理掉的小报花边。你还是别把他当回事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