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到店门口。对讲台闪了:奥利维亚发消息过来。够快的。非常快。我沿着名单一路往下扫:姓名、绰号。有意思。她还留了条语音信息。“前三个是头头,高层圈子的,跟艾米利奥·阿吉雷直接联系。也就是他的左右手。三个人都到了,说明那天晚上两边不是意外碰上的。再加上我们的大明星和几个没案底的,双方还都带了小弟。”她顿了顿,消息还没放完。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这案子你别挖太深,弗兰克。能不查就不查。我弟弟向你问好。”她挂了。
我把车停在前门。明晃晃的霓虹灯上写着:打烊。我转了转把手。开了。空的。家里没人。硕大的盒子里塞满了毫无生气的设备。闪烁的屏幕上看似没有节目,不过细长的扬声器里低沉地放着墨西哥饶舌乐,隐约能够听到贝斯的脉动。无人机、晶体管和电线。到处都是电线,它们连接、缠绕、穿过屋子里一切,从架子上垂下来,好像一根根赛博寄生藤。有声音。从右边传过来的。拐角有个阴森的架子,上面放着导线虬结的义体。我沿着它拐过去,发现自己来得非常不是时候。
塞哈斯坐在桌子前面,双手抱着脑袋。蜷缩成了一团。两个瓦伦蒂诺帮一左一右地站在他旁边。其中一个我熟。科托。圣朱尼佩洛关了两年。靠短路吃饭的偷车贼。脾气冲动,身上背着至少两起一级谋杀的嫌疑,一直没能定罪。我不认识的另外一个瓦伦蒂诺帮开腔了。“我们打烊了。”他说着朝我走过来。科托挥挥手拦住了他。“干嘛?”时间闪回到五年前。奇怪得很,也是一样的场面。我穿着一件隐形的防弹背心,上面显示着“有组织犯罪科”几个大字。
如果我这副打扮出现,两个瓦伦蒂诺的会很不高兴,会很紧张,但也会掂量掂量打死*子是个什么结果。会有麻烦,人人都会有麻烦。但那是五年前。我已经不再是*子了。问题是,科托知道吗?我上次见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左边的小臂换成了义体,身体的其它部分全是锋芒毕露的纹身,颜色特别扎眼。新式的纹身,不便宜,有几个地方可以变形。能够实时改变真皮墨水的义体。一条蛇、魔王本尊、圣处女。处女的胸前还有七把剑。科托盯着我的眼睛,大气不敢喘。他在盘算。吃不准该说什么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断他的思路。还是应该就这么让他盘算下去。不,不能让他开动脑筋。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就当自己还有*徽护身一样。
“打烊了?那更好。”说着我往前走了一步,“想跟塞哈斯私下聊聊。”科托一直盯着我。“塞哈斯没空。对吧,塞哈斯?”塞哈斯没说话。他的脸粘在手掌心里了。胳膊肘下面是雪花石膏面的三合板。血从他的手指缝里一滴、一滴、一滴…落在光滑整结的桌面上。“这样啊。”科托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另一个家伙起身,围着我绕了一圈,在我背后停了下来。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就是这样。”科托说。他的上嘴唇翻了起来。一条会咬人不叫的疯狗。钛金牙齿还是新的。
靠。失策了。大失策。五年前我交了*徽,今天忘了带在身上。我的手稳稳地慢慢滑进外套里,做出要掏枪的样子。又点了一下头。这次更加轻。要用显微镜才看得出来。我看出来了。身后一阵急促的响动。那个瓦伦蒂诺很快。我更快。整个世界一个猛子扎进了斯安威斯坦这杯温暖粘稠的美酒。我把力度开到最大,一个转身,但愿自己的肌肉能够吃得消。如果不能,那它们就会从骨头上被扯下来。手。得先解决手。拿枪的手。那只手正在从枪套里拔出一把统一,准备朝我打上一梭子。我猛击他的胳膊肘。骨头折断的吓人脆响。我狠砸他的手腕。笨重的靴子踏在碎玻璃上的动
静。枪掉了,从冷不丁张开的五指间掉了下来。给他的下巴飞快地再来一记,拜拜。然后我也掏枪。太迟了。科托就在我旁边。刀子陷入我右边的肋骨,钝痛的痉挛随之而来。完了。
到此为止…要不是这块肋骨已经被换成了金属板的话。当年有个旋涡帮决定试试他的螳螂刀,给我留了这个护身符。我在急诊室躺了两个月,拿了块勋章。去他*的枪。我抓住科托肩头,把所有增幅后的力量集中在额头上,磕进他的前脸。刀子摔了下来。科托直接瘫倒。斯安威斯坦在我的肌肉里奔涌、脉动、消失。明天。唉,明天啊。明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最要命的宿醉是他妈什么滋味。就好像我生生灌下了一车的百酒神,然后悔不该当初。疼痛会扎入我的身体。仿佛有人把我吊了起来,用甩棍抽得我连亲妈都不认识。老天爷。我甚至都已经有感觉了。胳膊被我撅成三段那哥们儿缓了过来…他满嘴嚷嚷着西班牙语,朝门外冲了出去。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好多了。我拉过一张塑料折叠椅,坐在桌前。塞哈斯把脸抬了起来。他像条夹着尾巴的丧家犬一样看着我。不能怪他。人家刚刚也是死里逃生。“有几个问题。”我瞥了一眼科托,确保他还躺在原地。嗯,乖。“塞哈斯?”
他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看着我。我抽了他一耳光。不重。但能打得他缓过神。“塞哈斯。”没有抱着头缩成一团。毕竟他是道上混饭吃的。他揉揉下巴,伸伸胳膊,恢复了点气色。整个人的精神头都不一样了。“你是那个*子。替奥拉开车的。”这我倒是没料到。猝不及防啊。我都不知道该往哪方面去估计。塞哈斯知道我是谁?还是说奥拉跟他说过我的事?总觉得好像揭开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正是本人。叫我弗兰克就行。”“甭套近乎。”他回应道。
行。就按规矩来。“想干嘛?”“想知道宪章山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看新闻。星期二晚上打枪。帮派火并。没听说吗?”我真想再抽他一耳光,这回使大劲儿。我忍住了没伸手。而是掏出枪,把它磕在桌子上。砰。也许这样他能换个口气。“听说了。”我刻意地看着枪,慢慢开口说,“六街帮的莽骑兵跟瓦伦蒂诺热血青年干上了。一个超梦小明星不巧被卷了进去。姑娘太傻太天真,结果吃了苦头。好好一个清白大闺女,就因为没和不光彩的过去划清界限,遭到了现实无情的强暴。”他像条落水狗一样打了个响鼻。我猜被冒犯的情绪比不高兴要多。塞哈斯老弟一副随时都要发作的样子。但他也不想被一个*子溅得满身血。该把我的底牌亮出来了。说不定他还会跟一张。“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塞哈斯。
要是你觉得哪儿是瞎编的,就跟我说。咱们的艾米利奥大兄弟在瓦伦蒂诺帮混得风生水起,一路可劲儿地往上爬。那是一开始。接着,他在布鲁克斯岛交了几个朋友。有哥们儿撑腰,他开始上蹿下跳。经手的货值好几万,钱多得不洗不行了。”我扫视了一下铺子。这儿一半的破烂随时准备去边境另一头开展新生活,要么就是被脏钱给勾搭到这头来的。没关系。我知道,塞哈斯也知道。“奥拉忙着在超梦圈子里打拼。他们不止一次叫她走,可她有艾米利奥这座靠山。他天不怕地不怕,她也一样。”“别他*扯淡了!”塞哈斯爆发得突如其来。看得出来他也不想。可是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啦。“她才不需要什么狗屁靠山。他们俩是一样的。喂不饱,你懂吗?”
“我懂。我认识她。”“艾米利奥从没逼过她,从没告诉过她该怎么做。你他*把俩人给搞反了。”他突然不说了。太晚啦。滴答。就算洒出来一滴,也已经够多了。但我不能让塞哈斯看出来我心里有了数,现在还不行。“宪章山。”我把话茬拉回去,“你的人有成堆的钱,可他们拿不住。同时呢,六街帮那边有货,就是兜里没票子。什么*帮火并的说法,都是媒体搅和出来的,纯属彻头彻尾的狗屁。不过呢,能让市政厅热闹起来。‘对,对,死亡人数是上去了,可别看我们啊。都怪海伍德那些总喜欢互相打枪的坏蛋了啦。’就像我说的,狗屁。两边已经停火了,这我们都知道吧?”他点点头。点得好像神经抽搐一样,但他确实在听。我继续往下说。“艾米利奥派奥拉去谈生意。为什么?布尚已经去了,还有史密斯、希门内斯…”我把奥利维亚给的几个名字倒了出来。它们有戏。
塞哈斯发现我做过功课…开始挺不住了。“也许他没让她去?她只是刚好在场,比如说,路过…”我说完了。他什么也没说,但这次不一样。他的表情里已经没有了愤怒。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横冲直撞,想要挣扎出来。我等着。“他们吵过架。吵得很凶。”我留意到语气里的些许伤心,“艾米利奥不想跟六街帮谈,但奥拉说服了他。说他们得考虑大局,做大买卖。不能屯着钱,得投资,鸡蛋多放进几个篮子。她说不能再傻乎乎地火并争地盘了,混帮派没奔头。”像是她会说的话。“那其他人怎么说?”我问,“艾米利奥到底还是老大。”“科托跟艾米利奥走,很正常。”他擦擦挂了彩的额头,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把一部分恨意发泄在他的身上,“在科托眼里他就跟圣母一样。可是布尚,科尔特斯、史密斯他们听那女的。也许科托说得对。也许这笔买卖不值当…”“六箱子突击步枪还不够?”
他皱起了眉头:愤怒,还是惊讶,我说不上来。“步枪?老兄,就不是什么枪的事…”他不说了。他突然朝我的左肩膀望去。门嘎吱地一声。靠。跑掉的那个。我给忘了。我顺着塞哈斯的目光望去,想看看那个瓦伦蒂诺帮搬了什么救兵。枪在桌子上,我没去拿。来人可能六十了,可能八十。不管多大,总之是个走运的年纪。干这行的大多数连一半岁数都活不到。他们叫他神父。混黑*的,以前是牧师,有华雷斯的背景。蹲过几年大牢。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见过一次,圣体上布满了纹身。不过现在都遮起来了。人们说神父前一段时间找到了自己的信仰。说得他好像真的受过洗一样。我很怀疑。
但我不傻,知道不能明着问。神父什么都没说。他飘然走到桌前,看都不看科托一眼。他看着我。“结束了。”我听见了浓重的墨西哥口音。我听见自己的时间到了。“该回家了。”塞哈斯。我还想再问他一个问题。压轴的好问题,是关于那些枪的。可塞哈斯已经不在了。那里只有一具皮囊,你可以从他的双眼里看出来。躯壳还在,但是光芒已经消失了。里头的人没了活氛气。关于神父的事情,有一件肯定是真的,那就是人们不敢动他。神父是个中间人。海伍德就他一个中间人。他是个好牧人,保护手下人周全。如果必要的话,在他们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把两边拉开。
又要说个故事啦。我接过一次报警,有个家伙挥着把大砍刀,随时要把另一个哥们儿的胳膊给卸下来。还能因为啥,姑娘呗。接到这种电话,你不多问,直接开枪。因为你要找的那个王八蛋必然已经他妈失心疯了。神父先到的现场。我们停下车来,就看见他站在两个头脑充血、装了义体、怒目相视的混混中间。两把大砍刀,每一把都比我的胳膊还宽。神父朝其中一个走过去,直接就是一耳光,嘴里吼着爱你的邻居之类的话,跟抢玩具一样从那货手里夺下砍刀。眼睛都没眨一下。“结束了。”他重复,这次的声音更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在华雷斯时期的卷宗。那是一种命令的口吻。命令手下缓慢而痛苦地把什么人的头皮割下来。“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去拿我的枪。动作非常、非常地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枪套。神父全程盯着我的眼睛。他走到塞哈斯面前,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头上,自己也躬身颔首。替塞哈斯?还是替他自己?他点点头,示意我往出口走。神父走在前面,然后替我带着门。外面站着来送行的人马。六个瓦伦蒂诺帮,已经断胳膊的那个也在里面。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都解决了。”神父对他们说。他们的表情,先是愤怒,想要报复。现在则是彻底的顺从。他们连一个凶狠的眼神都没有给我。神父转过来对我说:“我们谈谈吧。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吗?”“知道。”其实不知道,但我的嘴巴比脑子快。“上帝的旨意,对吧?”还挑了挑眉毛。对,牛逼你继续。接着招惹这个能把事情摆平的人,然后再重新闹大。“别耍小聪明。”听不出是训斥还是开玩笑。这人你根本看不透。“生命是要被尊重的。你的命,在外面等着你的那些人的命,还在里面的人的命。”
“科托没死。”“我知道。你也是。”尴尬的沉默。很尴尬。“昨天晚上,有些人的行为就很不尊重生命。”神父重新开口,“今天,许多其他人来到这里,还带着许多许多的问题。你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有些人想要寻找罪人,有些人想要把他们藏起来。但是没有人尊重过兄弟的生命,邻人的生命。”他知道的比我多。说不定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全部来龙去脉的。谁有罪,神父?”“我们出去走走。”他朝我的车子点头示意。我打开门,坐进去。他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上次这儿有人是什么时候来着?他再次打断我的思绪。“你还活着是因为她对你的评价很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点点头,发动汽车。
“去哪儿?”“我的手忍不住想要摁调度台。毕竟车里上客了不是吗?神父给我指路:直走、这里拐、回头。我们开车兜了好一会儿圈子,确保没人跟着。要想活到满脸褶子,不小心可不成。神父脸上的纹路就跟刀削斧砍一样。“我还是头一次坐战斗出租车。”他说。假装环视了一下车里。是有目的的。他点了点防弹隔板。“正常来说我应该坐在后面,对吧?为了安全起见。”“嗯。”我点点头,“正常来说是这个规矩。你打电话,定辆车,我来接你,再把你放下。有必要的话,把你从麻烦里捞出来。”“就有点像现在。”“有点。”“等我下车的时候,我们就两清了。”“对。”“如果两分钟后他们一枪毙了我,那也和你没关系。”
“一旦离车,概不负责。这一趟就结束了。”“我懂了。那么要是他们第二天半夜在*帮见面的时候把我打死,你会来看看我吗?”我没有回答。他笑了。没有一丝讥讽的味道。事实上,还挺热诚。奇怪。“左转。”“我们去哪儿?”“去见一个朋友。你可能想和他谈谈。但不光是这样,我觉得他必须和你谈谈。你瞧,他迷失了方向。你可以为他指路。外面有猎狗,想要见血,而且它们的动作很快。但你不是猎狗,弗兰克。你更像是一条家犬。忠诚。又乖又听话的弗兰克。总希望自己是一条狼。”他对自己的这个比方很满意。虽然不那么引用圣经。“在我之前还有谁去了丽景区?NCPD?”“六街帮。当时局面很紧张,但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没人想要被别人看成软蛋,没人想要火并。只可惜,也许这些愿望是自相矛盾的。于是人人都有了麻烦。你的老朋友们最后确实来过。我告诉他们离开,说得苦口婆心。”
“闹得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