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满长安,东方未明时。
凛冬的清晨滴水成冰,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枝头,一辆车驾停在正忙碌清扫积雪的御马苑外。
自月前霍去病抢马奔逃,马苑的张马监便遭了责罚成了惊弓之鸟,在马苑各处都安排了岗哨,睡觉不敢更衣,夜里不敢深眠白日不敢瞌睡,一有个风吹草动便去亲自盯着。
他赶到马苑外的时候,两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正从车上跳了下来,见他过来便下了命令。
正给马棚顶清雪的宋文拿扫帚戳了不远处的日磾一下,低声道:“喂,你知道那是谁吗?”
本在铲冰的日磾攀到棚顶上,矮身蹲下,道:“不知道啊!看架势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宋文笑道:“嗯……皇亲国戚,你说得也没错,左边那个姓刘名据,陛下的皇长子;右边那个姓卫名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长子,大汉江山妥妥的接班人。”说着他戳了日磾一下,道:“怎么,要不咱们下去露个脸?”
日磾摇了摇头,道:“我就是个养马的,算了吧?”
宋文笑道:“怕什么,你不知道吧?卫大将军当年就是御马苑的马奴,要不是他姐姐得宠,陛下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出人头地。”
匈奴人最崇拜强者,卫青虽然是汉人的大将军却不妨碍他在匈奴人心中的崇高地位。宋文的话在日磾听来有些刺耳,他没搭理他,跃下屋顶继续铲冰去了。宋文顺着杆子爬下来,低声问道:“日磾,我瞧你的模样和咱们汉人不一样,很是好看。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赶紧带过来和那两位见见啊!”
日磾又没搭理他,宋文追问道:“我问你呢!你有没有姐妹啊?”
日磾道:“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说着他忍不住道:“有本事的话凭自己也能出人头地,没本事的话天皇老子也不管用。”说着他拿着冰铲发泄似得狠铲了一阵。
宋文没再招惹他,又爬到棚子上继续扫雪去了。
张马监引着两位贵客进来,卫伉道:“张马监,我听说昨天傍晚你这儿刚进了两匹纯种的西域马?我和殿下想过来见识一下。”
张马监带两人到了皇帝御骑的马棚,卫伉看到那两匹通体纯黑的高头大马便喜欢得紧,刘据过去就要牵马,张马监唯恐惹祸忙拦在前头,道:“殿下恕罪,这是陛下给霍将军准备的战马,不许旁人骑乘,等霍将军回来就要送到军营里去的,要不还是别试了……”
卫伉道:“怎么?霍将军又不会怪我们骑他的马,好好的马骑一下也不会坏,张马监何必这么死板呢?”
刘据拉了一下卫伉,笑道:“表哥莫与马监为难,想必他也是看我们年纪小,怕我们驾驭不了这匹马罢了。”说着他硬拽着卫伉退后两步,道:“张马监,劳您把马牵出来让我们看看,我们不骑就是了。”
宋文道:“日磾咱们去牵马吧!好歹得在这两位人物面前混个脸熟吧!”
日磾心里馋透了这两匹好马,但还是摇了摇头,道:“不了,这马看起来便是很野的,你未必牵得住。”
宋文一扬眉毛,道:“什么叫我未必牵得住啊!你怎么不说自己呢?你还比我小两岁,你力气就很大吗?”说着他有意往张马监那儿凑了过去。
张马监就近叫了宋文和不远处的阿鲁,让他们各牵了马出来在空地上转了两圈,卫伉眼馋道:“真是匹好马啊!殿下你看它的腿……真是漂亮。殿下,以后等我长大了也要做父亲和表哥那样的大将军,骑着这样的马保家卫国。”
刘据笑道:“好啊!一言为定!”
日磾远远看着,想着等晚些一定要求马监让他去帮忙刷马。
真喜欢马的人见了骏马又怎么可能只看不摸呢?见刘据和卫伉越凑越近,宋文哈儿狗似得把马缰送到两人眼前,卫伉不等张马监反对,突然接过缰绳爬到马上,那马儿像是突然受惊了一般甩开了马蹄冲了出去。
“啊!”在场所有的人,睡醒的没睡醒的都受到了惊吓,张马监只管挡在刘据身前一动也不敢动,宋文让奔马撞断了手臂,卫伉自幼随父学习弓马骑射虽然勒不停奔马却也不至于被甩下来,但样子当真是狼狈不堪。
日磾和阿鲁最先镇定下来,日磾从不远的马棚里牵出一匹马来,阿鲁把自己手上的马缰交给就近的马夫,飞身跃上了日磾牵来的骏马,催马往卫伉那儿追去。他奔出好远总算与那匹惊马并驾齐驱。
阿鲁一手控制着马缰,整个人侧身斜躺在马腹一边,展臂道:“卫公子!伸手……我会接住你的。”
卫伉早被身边不断倒退的景象吓破了胆子,闭着眼睛,心跳如鼓根本听不到阿鲁的叫声。
“卫公子!卫公子!卫公子……”阿鲁坚持了一段,手臂开始酸麻不敢强撑,正坐回马上,催马疾行赶到卫伉前面,急拽缰绳字啊惊马撞到了自己胯下坐骑身上的前一刻跃身搂着被惊马甩出来的卫伉,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随后赶来的马夫拦马的拦马,设置路障的设置路障,总算护着阿鲁和卫伉没让受惊的马儿踩上几脚。
张马监把刘据扶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没搬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环目四顾刀尖般的眼神死死地钉在倒地哀嚎的宋文身上。不用阿鲁去扶,卫伉自己站起来,看着那两匹奄奄一息的马,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见日磾走到身边,阿鲁低声道:“小爷,那又不是匹野马,不至于不让人骑吧?”
日磾眨眨眼睛没说话,这件事的确很是蹊跷,不过却不是他和阿鲁能管得了的。
刘据和卫伉受了惊吓但都没有受伤,总算是有惊无险,不然恐怕整个御马苑都得拉出去给这二位陪葬。日磾正想着只见张马监硬拽着宋文的后脖领一路把他拖到刘据和卫伉面前跪下,道:“殿下、卫公子,这个刁奴险些伤着二位,罪该万死。老奴有管束不利之罪,请二位责罚。”
二人惊魂未定,见宋文的脸色惨白身上皮开肉绽满是血痕,腿骨也歪成一个可怕的角度看着甚是可怜,刘据道:“你先给他找个大夫看看,别落下什么残疾才好。”说着他看着阿鲁,道:“谢谢你刚才的挺身而出,你叫什么名字,骑的那匹马是我父皇的御马吗?”
“小奴叫阿鲁,那匹马……”方才情况危急,阿鲁也不知道那匹马的来历,日磾忙答道:“殿下放心,那匹马是小奴养的,平日里用来拉货而已,在宫中并没有造册记录。”
刘据闻言,颔首问道:“我瞧你长得不像大汉人,你是大宛人,还是月氏人?”
日磾给刘据行了个全礼,道:“殿下容禀,小奴名叫日磾,是匈奴降臣。”
刘据扬了扬眉毛,道:“你看起来挺清秀的,和我见过的那些匈奴人不大一样。”
日磾道:“回殿下,匈奴人多族混居,样貌自然不尽相同。”
刘据点了点头,道:“很好!张马监,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因我们而起,你不要自责,更不要迁怒于手下。非要惩罚的话……这二位护驾有功,还因为我失去了平日劳作用的坐骑,你这两个月的例钱就交给他们,当做是我的谢礼吧!霍将军那边我会去打招呼的,你对外不要声张就是。”
张马监应了声“是”,刘据道:“好了,咱们这就离开吧!”
“殿下稍等。”说着卫伉对阿鲁笑道:“阿鲁恩公,我的骑射老师前阵子因病回乡了,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卫府,做我的老师?”
阿鲁犹豫着没有答复,卫伉也不着急,把随身的玉佩交给阿鲁,道:“这样吧!你好好考虑,不管愿不愿意都可以拿着这块玉佩到卫府找我。”
阿鲁躬身一礼,道:“多谢卫公子。”卫伉没再说什么,和刘据一起上了车驾。
车夫催马驶出一段,刘据道:“伉哥,那匹马不对劲。”
卫伉道:“表哥在朝中风头太盛,恐怕……”
刘据颔首道:“不管是毁伤御马、谋害骠骑将军还是谋害大皇子、大将军长子都不是小事。这件事若让父皇知道了免不得又是一顿责罚。晚些你出宫后便同小孟哥说一声,让他派人查一下吧!”
卫伉道:“小孟哥虽有办法,但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要不还是和我父亲说一声,可好?”
刘据摇了摇头,道:“父皇和舅舅之间从没有秘密,表哥的事说来也怪我多嘴了,父皇即便真的生了表哥的气,也不会因为表哥不肯成亲收了他的军印回去。若不是我向表哥告密,他也不至于躲到河东去,一个月都不肯回来。”
卫伉道:“我看表哥就快回来了,表哥和我小娘一向亲近,再过不久她便要生产了,表哥绝不肯错过这件事的。”
刘据好奇道:“也不知方夫人这次会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卫伉笑道:“父亲已经有我和弟弟两个儿子了,所以家里人都希望小娘能生个妹妹,不过前几日姨母带刚会说话的陈家小妹来玩时,问她小娘肚子里的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妹竟然毫不犹豫地说是弟弟。”
刘据感叹道:“那没戏了,这回估计八成又是个弟弟了。听母后说才会说话的奶娃儿说这个是最准的了。不过我也想有个小妹妹能和我们一起玩啊!”
两人都有些惋惜地沉默了一会儿,刘据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伉哥,你刚刚是认真的吗?”
卫伉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刘据道:“你真的想让那个匈奴人做自己的骑射老师吗?”
卫伉犹豫道:“从各方面来说……想!”说着他解释道:“一方面匈奴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天生就比汉人更擅长骑射。就刚才阿鲁那一手大汉的骑兵里就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的,更不要提他面对危急情况时的的那份从容和自信了。如果我能让他做卫府的骑射师父,甚至说军队中能有一位教授骑射的匈奴人,以后骑兵的战斗力和现在一定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另一方面……这次的事件如果是匈奴人为了报复表哥才做的,那把他引到卫府,以父亲的谨小慎微,绝不会再给他作恶的机会。”
刘据对卫伉的想法甚是赞同,道:“的确,张侯爷身边的甘夫就是匈奴人,还有表哥身边的小孟哥,他是匈奴人和大宛人的后代。若论马上功夫,的确是要比汉人更厉害些。”说着他突然问道:“不过宫里什么时候有匈奴人的?”
卫伉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犹豫道:“或许是浑邪王带来的吧!”
刘据摇了摇头,笑道:“那个浑邪王?他手下没几个能说汉话的吧?他们的汉话比浑邪王说得还好,是不是博望侯献给父皇的马夫?”
卫伉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道:“前几日府中有一位门客向父亲提出,说是长安的权贵为西域通商之便,与浑邪王交往颇多,希望父亲能向陛下进言,加以制衡。不过父亲似乎并没有在陛下面前对陛下发表任何意见。”
刘据道:“浑邪王初降大汉,若此刻非难于他,恐怕会导致匈奴降臣人心浮动,即便此刻进言父皇也不会即刻处置的。何况以父皇的耳目之广,怎么可能对浑邪王在长安的所作所为浑然不知呢?如果浑邪王能知所进退,父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可以的。以舅舅与父皇的默契,对此自然是心照不宣的。”说着他与卫伉相视一笑。
刘据和卫伉自以为能把疯马之事瞒下,没想到还是让羽林骑的暗探发现了,羽林骑统领许叹忙了整夜,正打算出宫休息时正遇到暗探林木前来报信。
许叹当时便摆出一张苦瓜脸,道:“林子,是哪儿又出幺蛾子了?”
林木道:“统领,大皇子今早在御马苑遭遇疯马险些不测,那匹马是陛下预备送给霍将军的。”
许叹昨日午后刚抓着在大将军茶里下毒的细作,夜里拦下了馆陶公主私送入长门宫的男人,宫中若隐若现的巫蛊厌胜还没查明白,未想御马苑又生了事端。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许叹强撑着想要打架的眼皮,让亲随三月去马苑把张马监提来,自在屋里小寐片刻。三月回来是见许叹睡得正熟便没打扰他,只让张马监在门口听候。没想到许叹这一个瞌睡便是两个多时辰,等他醒来传唤时张马监在门外险些冻僵。
张马监才受罚不久,不知许叹在打瞌睡,还以为是故意给他的下马威,入内之后不等许叹开口便将清早之事和盘托出了。
宋文的腿伤得严重,几个马夫好心求得少府的大夫为他看过,才把骨头归位包扎妥帖,羽林骑的人便奉了许叹的命令把他连人带榻一起押走。
远远看着被人带走时满脸绝望的宋文,日磾突然想起了草原上的狐狸,狡猾、贪婪却又弱小,总是试图依傍他人却无法逃脱被猛兽吞噬的宿命。正感慨时有人从身后缓了一声:“日磾……”
日磾听着声音只觉得熟悉,扭身一看,不远处的柱子后只露出一片衣角。日磾走到柱子边,那人面寒如霜身姿挺拔,日磾认出他是霍去病身边的斥候队长孟云便躬身一礼,道:“孟爷好。”
孟云道:“你好,早间的事大皇子和卫家大公子已经交给我查办了,你既在御马苑当差又深谙马性,是否看出什么蹊跷啊?”
日磾道:“我初来乍到对御马苑里的事所知不多,但我瞧着那匹马不像是不受驯的野马,这件事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孟云颔首,道:“你可愿为我查证?”
日磾躬身一礼,:“日磾力弱,恐怕无法襄助孟爷。”孟云是霍去病最倚重的心腹,按道理来说日磾是很希望攀上他这条高枝的,可事主有胆谋害那几位人物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恐怕自己一不小心卷入权力的旋涡便被搅得连渣渣也不剩了。阖家四口人里阿鲁是个没注意的,阿伦自到长安后因水土不服一直病着,母亲将将能把汉话说明白,如今他只敢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半步险着也不敢去走。
孟云虽然觉得可惜却也不愿为此非难于他,点了点头,道:“也罢,不过你平时在马苑若发现什么不寻常的状况,随时可以到霍府报给我和将军知道。将军对你颇为欣赏,来日少不得要提拔你的。”
日磾又是一礼,道:“好的,多谢孟爷、多谢将军。”
孟云离开后,日磾仰面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多少是有些想念祁连山下的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