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河东郡,大寒。

那日霍去病从御马苑里强抢御马之后在三辅之地“逃窜”了几日,猜想着皇帝也该彻底消气了,便先传了个口信到宫中大皇子刘据那里,说想约他到上林苑冬猎。大皇子传回口讯,说是皇帝已经替他与曹家定了婚约,等他再入宫时若他再次拒婚便交出军印不必再上战场了。霍去病听了只觉得离谱,忙转道往河东探亲去了。

霍去病于天寒地冻时到达河东,整日里都与霍光窝在屋里读书,霍去病偶尔懒懒神时就用火钳把炉中的炭火拨得更旺一些,离火炉不远有一个漆木小匣,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侍从过来为匣子里换上新鲜温热的茶点。

霍去病尝过一口果子,道:“阿光,这个茶饼甚是好吃,你过来尝尝可好?”

霍光不远不近地坐在一边,听了霍去病的话,便过来静静地吃过一块又坐回去读书了。这位贵不可言名传天下的将军大哥上次来时给家中带来的变化太过巨大,他始终在思索该如何与他相处。霍去病将一卷书简看过几遍后无聊太甚,见霍光正对着几行字默读,他不愿打扰霍光,干脆斜在榻上小寐片刻,过了一会儿侍从进来添茶时霍去病听到动静便起身了。他偷眼看见霍光仍在读方才的那行文字。

霍去病自回忆起第一次来时霍光见到他是如何活泼热情,当真把自己当哥哥那样仰慕,此次重逢他却如此拘谨,前后态度竟判若两人,就这样想着他又愣了会儿神,见霍光仍是盯着一行,霍去病道:“阿光,你在读什么书呀?”

霍光将竹简奉到霍去病面前,道:“哥哥,阿光读的是《公羊传》。”

霍去病展开竹简,见他读的是《庄公·九年》篇,便问道:“我见你于此卷流连许久,可是有什么读不懂的地方?”

霍光有些犹豫,霍去病道:“平日你在官学时先生可有对你通讲过《公羊传》?”

霍光摇了摇头,他虽然好学,但官学的先生对霍光不甚关注,霍仲孺的学问也不过尔尔,家中藏书散碎,霍光常常读得上卷不见下卷,学业很难进步。

霍去病挠了挠头皮,放下竹简问道:“《公羊传》简单记载了自周平王东迁起鲁国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大概是两百多年间的一些国家大事。这篇上记述的这个小白也就是以后的齐桓公,也算得那个时候的第一霸主了。”见霍光听得甚是懵懂,霍去病想了想,道:“陛下曾同我讲过齐桓公小白的故事,我现在就《庄公·九年》里发生的事给你讲一下可好?”

霍光闻言甚是兴奋,霍去病拍了拍长榻,道:“来这里坐好。”

霍光忙坐到霍去病身边,霍去病道:“齐国襄公诸儿因太过荒淫无道导致朝中内乱权臣公孙无知篡位,为避国难鲍叔牙护送公子小白前往莒国,而公子纠则在管仲护送下前往鲁国。后来公孙无知为人所杀,讨论重立新君时,鲁国和莒国各自派兵护送齐国公子回国即位。

这两位公子在国内有各自的拥护者,又都得母国支持,管仲和鲍叔牙也都是精于谋算的智者,兄弟二人可谓实力相当。这个时候唯一比的就是谁能率先一步回到齐国,谁就能先一步被支持的大臣拥戴为齐国的国君。

为了保证公子纠能顺利即位,管仲仗着自己的一流箭法快马加鞭赶往莒国边境射杀小白。小白中箭堕马口吐鲜血,管仲以为万无一失。便将此时报予公子纠知晓,一众在鲁国的护送下悠悠闲闲地回齐国登基去了。

是管仲太过自信,也是这公子小白命不该绝,管仲的这一箭恰好射中了小白的衣服上的玉钩,知道管仲刺杀之后无法接近查看,小白便佯装中箭倒地瞒天过海。当鲁国军队护送公子纠到达齐国时遭遇了齐军的迎头痛击,以惨败收场,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小白已经抢先回国登上了齐国君位。

为了杜绝后患,也为了小白的名声,鲍叔牙给鲁侯写了一封信,是杀公子纠押送管仲回齐国处置,还是与齐国为敌,让鲁侯自行权衡利弊。小小鲁国怎么敢于齐国为敌,鲁侯无奈只能逼请公子纠归天。

管仲被鲁军押送回国自认必死,没想到鲍叔牙念及与管仲的友情也痛惜他的才华,向小白推荐管仲做齐国的宰相。小白从谏如流果真拜管仲为相,君臣同心改革强兵使齐国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国。

这便是《庄公·九年》这一篇所讲的内容。”

见霍光听得津津有味,霍去病想起前日霍仲孺的请求,问道:“阿光,我不日便要返回长安,你可愿意随我回去?”

霍光道:“父亲让阿光随兄长同去长安,阿光不敢违背父亲。”

霍去病柔声道:“阿光,我是在问你的心意。”

霍光道:“父亲自不会对阿光不利,阿光愿意。”

霍去病道:“父亲不过是个县吏,见过多少世面?其中利弊我还是先同你言明的更好。那长安繁华锦绣却也是天下第一的名利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若是你自己愿意随我前往长安我必不会拒绝,从此皇族之下再没有比你更尊贵的了。不过卫氏虽以军武兴家,但之所以深得陛下信任还是因为外戚身份。也是因为这外戚身份,卫氏一脉一向受他人眼红。你如今年幼,我与舅舅甚至陛下都可以护你周全,但等你大了,或出仕或从军,将要担负的便是江山社稷亿万黎庶,为人做事必要规行矩步,绝不能有半分行差踏出。不然将要面对的便不只是身首异处,卫氏一脉会遭到连坐,甚至当朝太子都会地位不保。”

霍光闻言心中更感震撼,霍去病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我是哥哥,自然该我生于长安长在卫家从来都没得选择,你如今也有十岁了,未来的路如何去走,还是自己来选,以后大了才不会后悔。”说着躺回榻上看书去了。

欲得高位,必承其重。

霍去病的话让霍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前所未有的热血澎湃。

霍光看着霍去病挺拔的背影轻声唤道:“哥哥……”

霍去病闻言转身,霍光躬身一礼,道:“好男儿志在天下,弟不愿在此碌碌一生。请兄长带我前往长安,弟不会辜负兄长栽培,定会闯出一番功业,为我霍氏一门增光添彩。”

霍去病鼓掌笑道:“好!很好!弟有大志,兄便做弟的登天之梯又何妨!”

夜间,父子三人用晚膳时,霍去病把两日后要带霍光去长安的事与霍仲孺说了,霍仲孺自然高兴。

夜间雪停,霍去病坐在廊下望着月亮发懒时,霍夫人犹豫着走了过来。

霍去病笑道:“夫人安。”

霍夫人躬身一礼,道:“妾问将军安。”

霍去病起身还礼,道:“夫人乃是我的长辈,不必如此多礼。”

霍夫人道:“将军,妾……妾只有阿光这一个孩子,他年纪还小,此去长安还请将军多多庇佑。”

霍去病笑道:“夫人放心,阿光是我的弟弟,哥哥本来就该照顾弟弟。此事既然应下,终我一生都会护他周全,绝不让人欺负他半分的。”

霍夫人道:“多谢将军。”

北风过境,激起阵阵寒意,霍去病浑身一颤,起身请霍夫人到屋里去。

不想霍去病竟比自己更加畏寒,霍夫人道:“将军征战沙场幕天席地很是辛苦,我为将军请个大夫调理一下身体可好?”

霍去病笑道:“我才多大就要学人养生啊?夫人放心,我会好好保重,不会让阿光在长安无所依傍的。”

被霍去病曲解了意思,霍夫人也不好再说,道:“是妾唐突了,夜寒露重将军早日歇息吧!”

知霍夫人不舍孩儿远行,霍去病正打算在霍仲孺这儿多耽几日,却不想第二日便收到了从长安传来的家书。

霍光见霍去病看家书时时喜时忧,问道:“哥哥,长安是出了什么事吗?”

霍去病道:“昨天夜里我舅舅家中的方夫人又为卫家诞下了一个儿郎,却因为产后血崩离世了。”

霍光与卫家既素不相识又毫无血缘,听得此事,只道:“如此……哥哥是否要提前回归长安了?

霍去病颔首道:“我自幼便得素心小姨照拂,如今她盛年凋落我……我需尽快回去送她最后一程。”说着也顾不得整理行装,急道:“阿光,霍夫人尚舍不得你远行,你再陪伴她几日。我先回长安一趟,过阵子就来河东接你。”说着简书一言留在案上便披上毛氅疾步前往马厩,等霍光追过去时,霍去病已然飞马离开了。

方素心的身体一向不错又非初产,她的产后血崩骤然离世是卫府上下都没有想到的。

卫青对方夫人是有感情的,平阳公主生曹襄时伤了根本,从此不能再有孩子,所以并不反对卫青纳妾,尤其方夫人性情温顺守礼,与平阳公主一向相处融洽。不过即便她为卫家生下了两个儿子,也改变不了她侧夫人的尴尬身份。皇帝早在卫青第一次把大汉的铁蹄带到匈奴龙城后便许他生前显耀、死后哀荣,在茂陵的东北边为他选定了随葬的墓址,百年之后卫青会与平阳公主在那里同穴合葬,而以方夫人的身份是不能拥有随葬的哀荣的。

卫青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墓地,请傩师过来为她安魂后就要将她封棺,暂时停灵到终南山上的清水观里了。

霍去病赶在封棺前回到长安,他没去见卫青,而是直接找到了正在招待客人的卫伉。当卫伉见到霍去病时脸上的笑意陡然一敛,来客认出那个风尘仆仆的骑士是霍去病,忙凑上去想要套近乎,霍去病对来客道了声:“借过。”自拉了卫伉到他在卫府的房间去了。

一进屋,卫伉的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湿润了,看到他的眼泪霍去病的心头的怒火瞬间熄灭了泰半。他耐着性子,问道:“你母亲去世了,你不到她面前哭,她就要封棺了你不去为她上钉,要移灵了你不去给她送行,为什么偏偏要在家门口和客人说笑?”

卫伉垂首道:“可是表哥我不能……我不能叫她母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去见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她……”

霍去病心里一酸把卫伉搂在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称呼并不重要,不重要……真的,不管你是叫她母亲,或是叫她小娘,她都是那个生你、养你、疼你、爱你的人,不是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她、送送她,好吗?”

卫伉不停地摇头,哑着嗓子道:“不……不要,表哥,我不要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要……”

“我问你,你是不是怕舅母怪罪?”霍去病突然一问,卫伉的头垂得更低了,霍去病没由他再反对,道:“放心天大的事情有我杠着!”说着便硬拉着他往王夫人那儿去了。

前来庆祝卫青再得麟儿的宾客几乎要把卫府的门槛踩烂,王夫人的房间却是一片死寂,只有自来她的母亲老王夫人在屋里低声地哭泣。

霍去病拉着卫伉在屋外鞠了一躬才推门进去,老王夫人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霍去病和卫伉来了才松了口气。

霍去病先给王夫人磕了个头,任卫伉在生母的灵前发呆,自过去拉着老王夫人的手,关切地问道:“王阿奶,素心小姨不在了,您往后可有打算?”

老王夫人哽咽道:“素心去了,老身自然不便再待在这里。早间大将军把东郊的别业改名为素心苑赏给了老身,老身已经请求将军在那里为素心修坟,以后老身便在那里养老了。去病,大公子只有九岁,小公子尚在襁褓,如今素心去了老身也要离开卫府了。你如今显贵了,遇到谁都会给你几分面子,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你可要照顾着他们才好。”

霍去病把自己的帕子递给王老夫人,道:“王阿奶放心,在外头还没有人敢欺负卫家的儿郎,舅舅是最厚道的,平阳公主也不是刻薄之人。您照顾好自己,我一得空便带他们去看你。”

老王夫人擦了擦眼泪,反拉着霍去病的手,道:“好……好孩子,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素心福薄,没能看他们长大,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霍去病与卫伉在屋里待到日影西沉时,卫府正大宴亲朋时,管家老楚带了车马过来移灵,霍去病把封棺的钉、锤交到卫伉手里让他亲自为王夫人进孝。

卫伉对生母的遗容恋恋难舍,老楚见天色将晚,道:“大公子,夜路不好走,您还是早些落锤吧!”

霍去病拍了拍卫伉的肩膀,道:“阿伉,让素心小姨安息吧!”

卫伉神不守舍地为王夫人的棺木落了钉安魂钉,霍去病见老楚只带了一辆马车,道:“老楚,我的马累了一路,不好再出城了,你去准备两匹马来吧!”

老楚道:“霍将军,二位不如还是到厅里参加宴会吧!这种事……二位同去的话让人知道而来恐怕不好啊!”

当着王夫人的棺木霍去病没有发作,自去马厩牵了马来跟着老楚一道去了清水观。

清水观是卫青捐款建造的,里都是苦修的道士,陈设朴素却很整洁,他们妥善安置了王夫人的棺木,也给霍去病和卫伉安排了清净的居舍暂住。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