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郑二的身心雾散云披。心坎的千百种滋味，汇聚成一种滋味从双眸折射而出，那就是冷漠。

那个北方人自道姓名，骆非。郑二一眼就看穿，他既不姓骆，也不名非。这又有何妨。在疆场上，金鼓连天，你死我活，谁又知晓对方姓甚名谁。

很奇妙的是，尽管郑二跟他并肩而行，但是，郑二恍惚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二人似乎是丛林中逡巡的野兽，月明星稀，他们一时半会还窥不见对方的全状。

刺探另外一个人的底细就跟自己袒露心扉一样困难重重。那些跟你素昧平生，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想必你也没有一探究竟的必要，如果他是你的猎物则另当别论。这个连真的姓名都不肯透露的所谓骆非，算不上郑二的猎物，起码从目前情况来看是这样。但是，郑二这次格外地对这个骆非观貌察色。

郑二自认为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骆非这一类人。几天前，他目睹那两伙胡人被平日里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一众奴隶反戈一击，还来不及错愕，便已经骈首就僇。在这些奴隶将那两伙胡人全部屠尽之后，他们仿佛猎犬一般纷纷围到骆非的身旁邀功请赏。

在乱世之中，这是一种非常惊人的特质。这种特质不能用技艺高超来形容，因为它不是一种本事。更确切来说，这种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骆非知道郑二在观察他，郑二也知道骆非知道他在观察他。他们形同两头走出树影婆裟，来到林中空地的巨兽，时而雄步，时而注视对方。

“那小女子不该如此冲动。”骆非率先发言。

郑二并不搭话，只是在一旁擦拭着短匕首。那短匕首发出摄人心魄的凶光。

骆非锲而不舍道：“我猜这把匕首饮过许多人的血。”

郑二轻声道：“我并不是很想说话。”

骆非笑道：“可是，这几日，你总暗中观察我。”

郑二不慌不忙道：“习惯使然而已。”

骆非纵声一笑，说道：“这种习惯是你另外一把匕首。”随即，他起身走向那一群奴隶。

那一群奴隶远远就看到骆非朝他们走了过去，无不恭恭敬敬地起身相迎。待骆非走到他们身边，他们竟然概莫能外都跪了下来。

骆非也不宠辱若惊，语气平稳说道：“诸位都自由了，可以自寻去处。”

“英雄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一个奴隶大呼道。

“对，英雄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其他的奴隶异口同声拥护道。

骆非说道：“英雄，不过欺世盗名之徒尔。我尚且不知道赶赴何方，诸位又怎么跟随呢？”

那一群奴隶听闻此言，无不面面相觑，甚至有些还哽咽难鸣。

骆非慰藉道：“前方正是深山幽谷，诸位不妨择此作为隐身之所。其中，难免有毒蛇猛兽出没，然而诸位既然能击败那些比豺狼虎豹更加残暴的贼人，这前往之处也说不上凶险了。只管前往，寻一方荫蔽天地，安顿下来，也比这外面世界好多了。”

骆非好言相劝了一阵子，那一群奴隶才断了跟随骆非的念想。他们又朝骆非行了隆重的跪拜礼。稍作休息之后，他们中强健的在前开路，老弱病残的互相帮扶地跟在后面。

就在其他奴隶拔步齐驱的时候，有一个年少的却踟蹰不前，伫立在一棵树下，望着那树上盛开极妍的繁花出了神。

骆非靠近他，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年少的奴隶的肩膀，说道：“你再不跟上去，就跟不上啦。”

那年少的奴隶不好意思说道：“英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树，就好像傍晚天边的云朵。”

话从那年少的奴隶之口冒出来，骆非才发觉她是一介女流。

骆非说道：“那不过是一棵普通的树罢了。”

尽管她满脸污垢，但是她双眼清澈地对着骆非说道：“真的，这棵树好美，好美。”

骆非说道：“纵然有多美，也得跟上去了。”

听了骆非这样说，那年少的奴隶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此时，郑二正蹲在一处简单的无名墓前，那拱起的小土堆上零落地放着几朵花。当下，他已经没有了锥心之痛，但是还会隐隐作痛。

“斯人已逝，再无佳人。”出现在郑二身后的骆非感慨道。

郑二说道：“我跟她相识不久。”

骆非说道：“一见如故也并非甚么稀奇的事情。”

郑二转过身来，眼神坚韧说道：“公子很会说话。”

骆非打趣道：“这世上谁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的是哑巴。”

郑二说道：“我就不会说话。”

骆非说道：“死人也不会说话。”

郑二说道：“在此干这些行当的也不是甚么好人。”

骆非击节称赏：“看来你还是会说话的人。不但会说话，还会说好话。”

郑二说道：“我以为公子所指的说话是其他的。”

骆非笑道：“饿了，饿了。看来，得找些东西填填肚子才行。”

他们遂一前一后往庖屋走去，寻到些果腹的食物，也不找地方坐下细嚼慢咽，并站在那里大快朵颐地起来。

“可惜没有美酒。”骆非又率先道。

郑二说道：“酒都在死人肚子里了。”

骆非擦了下嘴巴，说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郑二卒而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随手一丢，道：“接住。”

骆非顺势一接，然后将那个小瓶子凑近鼻子，闻了一下，说道：“你说了一句好话。”随后，便打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口，止不住大咳几下。

郑二笑道：“你这酒量也一般，也敢口出狂言要饮酒。”

骆非也笑道：“你这是一句伤人的话。”随即，他合上盖子，将那个小瓶子扔回给郑二。

郑二接了过来，又打开瓶盖，呷了一口，说道：“公子像是秦地人士。”

骆非抚掌大笑，说道：“你果真是一个会说话的人。”

郑二问道：“那公子往何处去？”

骆非伸手一指，说道“往前方去。”

郑二顺着骆非手指的方向看去，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