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李小一行到达巩镇。这是一个奚汉杂居、只有数百人口的小镇子。镇上只有一家小酒肆,可供食宿。
李小留意到,镇上奚人众多,随处可见。而上次他路过此地时,奚人还很少,路上偶尔才能看见。
他暗暗心惊:想不到才过了几年,奚人就如此之多了。
原来,就在去年,安禄山为了充实军力,一次就提拔奚、契丹两族二千五百人任将军和中郎将,将军队改造成了一支以胡人为骨干、仅效忠于他本人的私家军队。同时大量招揽奚、契丹等族胡人内附,为招揽胡人为兵创造条件。这些操作,使北方地区的胡人骤然增多。
酒肆生意冷清,李小等人进去时,十几张桌子,只有两三桌客人在吃饭。
店里没有伙计,店主亲自跑堂,招呼得很殷勤。
李小本想招待大家,郑老大说,还是按路上分伙的方式就坐比较好;再说事先没有讲定包伙食,还是各吃各的吧,丰俭由人,更自在些。
李小没有坚持,于是各挑座位坐定。
李小仍和李家奴一桌。
何青独坐一桌。
吴老七以前多次来店里吃饭,跟店主熟,打招呼说:“掌柜的,最近生意还好吧?”
店主唉声叹气道:“好什么呀!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罗。”
“咱们这北方被胡人祸害惨了,各行营生都不好做呀!”
“可不是嘛!我们这里的汉人,大凡有点能力的都走了,生意难做呀!我娘子、女儿都送往南方投亲戚去了,等我把店子卖了,也要走罗!”
吴老七颇为遗憾道:“那这条路上又少了一个可以吃饭落脚的地方。”
正聊着,一股浓烈的膻腥味忽然涌进来,迅速溢满整个屋子,令人不禁掩鼻。伴随膻腥味而来的是七八个敞胸露怀的奚人。
为首一人,身高体壮,上身穿短袖衣,下身穿连裆裤,露着一个大肚皮。头上的发型尤为古怪,头顶及前额光秃秃的,两鬓一圈短发,脑后拖着两绺长发,形如两条辫子。
此人名特鲁苏,是奚族大头领阿布拉的儿子,以训养贩卖军马为业。因仰慕安禄山的威名,改名安慕山。他也像安禄山一样,会讲汉话,也能讲数种番语。
几个奚人围着两张桌子坐下,还未坐定,就敲着桌子,大呼小叫地让店主快上酒菜。
先来的那几个客人难耐膻腥味,匆匆吃完饭,将钱放在桌上,迅即离去。
李小等人也觉得气味难闻,但肚子实在饿了,找食处不容易,只好忍着。
店主冲李小等人拱拱手,脸上露出央求之色,意思是要先为这些奚人备餐,请大家再耐心等一等。
李小等人体谅他的难处,都点头表示认可。
这时,安慕山忽然瞥见何青,眼睛一亮,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过来,坐在何青对面。
安慕山盯着何青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巨掌,说:“美女,握个手,认识一下。”
何青眉头微蹙,端坐不动。
安慕山面露不悦之色,哼道:“你轻视我吗?”
何青仍是默然端坐。
李小哪能眼看着何青受欺负,忙说:“何姐,坐这里来罢。”
何青马上站起身,走到李小这一桌,背对着安慕山坐下。
平时她刻意跟李小以及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但现在,安慕山身上散发出来的膻味、桀气,让她从心理到生理都产生了不适感,甚至有几分恐慌。
这一刻,她心里泾渭分明,一边是威胁者,一边是自己人。她迫切想要跟自己人在一起,获得依靠。
安慕山眼里射出一束凶光,嘴角露出一抹骇人的微笑。他忽然一拍桌子,走到李小身边,一只大手重重地按在他肩上,质问道:“朋友,你想破坏汉胡交好吗?”
李小愣了一下。
“汉胡交好”是官府的日常宣传用语,安慕山这句话,竟是难以驳辩。
他正在想应答之词,铁捕头快步走过来,向安慕山一亮腰牌,说:“我是官差。我警告你,不要闹事!”
安慕山拿开放在李小肩上的手,满脸堆笑问:“我正在跟这位朋友探讨汉胡交好的问题,敢问官差老爷,我犯了什么王法吗?”
铁捕头跟各类胡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的特点,貌似愚鲁,实则狡诈,十分难缠。
你要跟他们讲法律,他们的违情悖理之举,往往在法律的概定之外,找不到惩治依据。而一旦他们真的犯了法,要么人多势众,你不敢管;要么逃之夭夭,你找人不着。
你要跟他们讲道理,更是无理可讲。大凡讲道理,只有依从公认的标准,才能讲出双方认可的道理。胡人有自己的标准,对汉人的礼仪道德标准并不认可,当他们弱势时,要求汉人尊重他们的标准;当他们强势时,要求汉人服从他们的标准,哪有道理可讲?
汉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大体信奉“修己以安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处世标准。而胡人豺狼成性,将冒犯、侵害他人视为自己的正当权利。遇到抵抗时,从不会反躬自省,反倒认为是别人的过错。
正如豺狼永远不会认为吃羊有错,吃不到羊才是过错。跟豺狼打交道,如果不想成为羊,只能成为猎人,用刀枪剑戟跟豺狼对话。这才是豺狼真正认可的法律和道理。
铁捕头深知此理。但他现在不能用刀说话,因为法律不支持他这样做。
他警告了安慕山几句,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