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阿珠看着阿爸匆匆远离的背影,又急又无奈,阿公离世的悲伤笼罩在心头,楚田命悬一线的危险压在心头,似两座大山,不,是两座大山,巍巍高耸,从心头顶到脑门子上,卡在嗓子里,她感觉脑袋都快炸开。
阿珠知道,此刻阿婆在阿公身边念着独特的越族咒语,守候在阿公身旁,她一刻都不会离去,直到阿公安葬。(越族风俗)
她忽然感到,这屋子里,似乎少了谁,少了谁呢?阿爸、阿公、阿婆,还有我,阿爸离去,阿公阿婆在房间,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不对!
还有小熊,小熊去哪里了?
阿珠心想:陪伴了十年的小熊,平时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气味,老远就会跑过来扑上来,围着打转,今天怎么不对劲?
狗呢?
她从地上爬起来,朝后院走去,环顾院子一周,在小熊喜欢待的草堆看看,没有,打开院子门,围着船屋绕一圈,也没看见,到哪儿去了呢?
阿珠趴在地上朝屋下寻找,屋下面高约五十公分的空档,也没看见小熊,从前面回到屋内,几间房转了转,也没有,她明白,现在去问阿婆不合适,想想,小熊是不是跑哪儿玩去了!
但还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地,悄悄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
进门一看,小熊就趴在阿公床头,脑袋紧紧依偎着阿公的脸,后肢站在树枝上,前肢搭在床沿,舌头一遍遍舔着阿公的脸,眼眶里,烫着泪。
阿婆脚步没停,缓缓地,缓缓地,随着手里摇动的铃铛,念着不知名的咒语,她面色平静,不带半点忧伤,像哄婴儿入眠般地,一遍遍哼唱摇篮曲。
“@#……%¥***……%#()*……”。
阿珠过去摸摸小熊的头,面对此情此景,忍不住悲从心来——阿公懂医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一辈子忠厚朴实,淡迫名利,甚至不愿搬到山下与他们同住,与阿婆相依为命,靠打猎为生,十里八乡,山上山下,五指山人有口皆碑,今驾鹤仙游,从此五指山越族人少了一位慈祥的老人,怎不宁人扼腕痛惜?
小熊扭过头来,用嘴拱了拱阿珠,然后蹲到墙角,蜷缩起来,相依相伴十年,今天生离死别,失去主人的痛苦,只有它自己知道,无从言说。
阿珠在床头趴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阿婆,朝墙角的小熊做个手势,小熊极不情愿地慢吞吞爬起来,一人一狗静悄悄再次出了房门,来到后院。
“小熊,陪我到后山那去一趟,好不?”阿珠摸着小熊的头,轻轻对它说道。
小熊摇摇尾巴,示意听懂了阿珠的话,顺从地跟在阿珠身边,阿珠走到后院,换双布鞋和黑色的上衣,将衣服反穿,在板墙上的木横衬上,先找两条细绳索,将裤腿捆上,再拿根粗麻绳系在腰上,拿把砍刀,插在腰间,对小熊说道:“咱们走。”
从后院出来,有条小路,宽约60公分,由于鲜有人走,小路变得荒芜,两边长满茂密的荆棘和杂草,有些灌木的枝条,横七竖八,横过小路,淹没了路的方向,阿珠十多岁走过两趟,都是阿公带她走的,她清楚这条路,记忆非常深刻,阿公的话,还萦绕在她耳旁:阿珠,你阿公死后,你就顺这条路,送阿公到这棵树下,好吗?
当时年纪小,对生死没概念,一个劲地点头,也不曾想阿公哪天会离他远去,懵懵懂懂地记着这段话,这段路,那棵树,那棵粗壮的黄花梨树。
去年认识楚田,得知他在写毕业论文,需要一些素材,后来的书信当中,楚田要他查查越族人的各种风俗,她才专门去问她阿爸,黑玉断续膏的秘密,阿爸不懂,但对婚丧嫁娶这些礼数,讲了个彻底,对于丧葬,她阿爸说:咱们越族人,德高望重的人,死后,才会树葬,而且树葬在五指山最昂贵的树上,这是最高礼遇。
刚才趴在阿公身旁,朦胧之中,便回想起阿公曾经说过的话,阿珠心想:阿公其实早就算到他的归宿,踏遍五指山,找到了后山上那棵枝叶茂盛的黄花梨。
也许阿婆知道这条路,也许阿爸知道这条路,可,万一他们不知道呢?或者,阿公安排后事时,就唯一让她阿珠知道呢?
阿公走,我得送您这一程!
想想被植被覆盖的小路,就是阿公最后要走的路,她琢磨着,我得做点什么,反正不能让送行的人们迷了路,自己先开辟出来。
小熊摇着尾巴在前面开道,阿珠拿起砍刀,顺着小路,一路劈荆斩林,她挥舞着砍刀,左一刀,右一刀,一步步朝后山砍去。
阿珠边砍,边想着楚田的模样,他此刻应该被佑佑送到门口卫生所了,佑佑的父亲说过,下蛊之人,不是想要楚田的命,就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临走时,阿珠吩咐佑佑,实在不行了,就拖去门口卫生所输液,葡萄糖加盐水,暂时可以续命。
佑佑说不是没想过,但,她不敢,不知道你外公下的毒和葡萄糖有没有冲突,如果弄错了,要了楚田命,我可承担不起这责任。
阿公!
您突然离世,扔下楚田,不会没有留下解蛊的方子吧?
蛊毒和葡萄糖,会有冲突吗?
——应该没有!
您为人善良一辈子,都算到了我会来找您,找您解蛊,送您一程,这点,您一定想到了,是吧?
隐隐约约从山下传来几声枪声,阿珠正砍草,抬起头,远远望去,透过崇山峻岭,半空中升起一串一串的粉色烟雾,阿珠知道,阿爸已经到了山脚,按照越族的习俗,他在鸣粉枪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