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淮咽了口气,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但当他转而看向周忱的双眼时,他忽然又变得恍惚了起来。
那当真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凝如琥珀,但是里面却几乎分辨不出任何明亮的光泽在游动。
区别了严格意义上的无波古井,更接近于一汪死水。
这并非冷漠,而是修真者俯视天地万物所真正表现出的绝对无情。
对人间世事不须染指,也并不关心。
太上忘情,当如是也。
郭淮嘲弄般地笑了笑,他自认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忽而道心微颤,似有所悟。
于是不发一言,出神良久。
“好。你不愿说,那我便来大胆地猜上一猜。”周忱挪动了下屁股,继而正色道,
“周龄木,一个原本应该在当日进京述职的外放将领,却离奇地死在了自己属地的某家赌坊当中,不可谓之不蹊跷,而在这一点上之前我也和赵灵武多有讨论。首先还是伤口上的问题,颈口处平齐无比,上面尚且存有元气的残留,因此凶器肯定是一柄中品的灵刀或灵剑。但是当时我搜遍了贺之舟全身,并没有发现有这样一件灵器的存在。”
“其次便是贺之舟他本人,自幼出身于东海。不过天台宗并非道门剑宗,所修习的从来也只是一些寻常道家的典藏与术法。虽说中途离经叛道,但要达到杀人无形的境界,没有百余年的积累万所不能及。”
“凭此两点,因此我才敢猜测当时勾星赌坊内,应该有除我以外的第三者存在。”
郭淮收敛心神,重新投来目光,“嗯,故事不错。所以你又是怎么查出后面的事情的呢?“
周忱闻至此言,清俊的面容上随即隐没一抹狡黠,说道:“我蒙的。不过看你之前的反应,我应该是蒙对了的,或者说蒙的八九不离十。”
郭淮继续笑着,格外显得有些僵硬:“情节明朗,脉络清晰。语言优美,段落通畅。哪里都好,但如果把这段故事卖给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来讲的话,没准儿会说的更好。”
周忱蹙了蹙眉,随即道:“我的话哪里说的不对吗?”
郭淮长身而起,缓缓绕到他的身后,说道:“其实周大人您说的话,也并没有太大的疏漏。只是唯一的一点,在于我从未到过那间所谓‘勾星赌坊‘。相反,倒是有一位巡夜的更夫透过赌坊的纱窗,正巧看见你从尸山血海中撑伞离去。“
烛台前的那颗鲛珠忽然闪烁了下,这模样感觉跟油灯里爆开的数朵灯花有些相像。
一样的美丽动人、以及虚幻不实。
“在下并非出身剑宗,虽有一柄玉簪小剑,但却不会善用。这一点,朝廷内自有卷牍可查。”
周忱说话的语气依旧一如往常,从容且淡定。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了。”郭淮躬下身子,双手缓缓按上他的肩膀,说道,“三省宰相已经收到了消息。六部里的四个尚书,三位侍郎于昨日下朝后便已联名拟好了奏疏。还有谏查院的无数言官,以及翰林院内的新榜进士。”
“二品镇国将军被人刺杀致死,还有一些个江湖草莽出身寻常百姓溘然身故,朝野震惊。哗变之后,就算你师父柳松坡有心保你,也是有心无力。”
“人言可畏呀……”
郭淮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故意拉长了声线,显得极为郑重其事。
周忱眨了眨眼,似是有些呆怔,“天下之事,在于皇帝。”
郭淮连连啧声,说道:“朝堂上百官信了,底下的百姓也会自然而然地跟着相信。而一旦亿兆百姓相信,陛下便由不得不信。”
周忱冷笑着望向他,说道:“这又是威胁。不过手段却是要高明得多。“
郭淮不置可否,许是话说得有些多了,他也觉得有些口渴了起来。
“天底下,有谁能够真正威胁的了皇帝呢?同时冰凉无情之人,您应该很容易就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端起面前喝了半碗的酒,将饮下肚。
周忱知道他这不是句什么好话,于是又道:“这皇帝没有天大,因此才叫做天子。天道覆压之下,何人又不曾失为蝼蚁?”
郭淮低下头,随手又玩弄起那只粗糙的瓷碗起来。
“啪啪啪……”
远处天空中渐渐传来鞭炮的声响,由远及近,于是天色也随之渐渐暗了下去。
周忱知道周龄木的棺椁此刻只怕已经埋入了土中,兴许再有一会,一团团花团锦簇的焰火便会蓦然从平地升入夜空。
然后炸开,照亮世间皆如一片白昼。
“我需要怎么做。“周忱昂起头,轻叹了一口气。
再明显不过,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啪。“接着一声脆响,郭淮将酒碗倒扣在桌上,然后站起身,“好。”
他随即解开腰间悬着的那只锁灵囊,缓缓从里边又取出一件一模一样的来,径直推到周忱眼前。
“既定之事无从更改,人确确实实就是你杀的。世人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合理的由头,你权且将此物收好,之后的事情我家主公自然会权力为你镇压下去。”
郭淮左手叠放在锦囊上,颇为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压?你能压到什么时候?”周忱眉头一挑,问到了一个极为客观的问题。
郭淮继续摆了摆手,说道:“世人本性不过都是爱管闲事。只要等到此后有一件更大的能量,足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事情发生。这件事便能悄无声息就湮灭无形了。”
周忱笑出了声,仔细想来,深以为是。
“那我来猜一猜。这件更大的事。是不是要我端了从妖域放出的这些魔物的老巢。”
郭淮笑声称是,说道:“我说过不会让大人难做的。大人既是答应了我家主公的承诺,那我也公平地提醒大人一件小事。”
他说着,缓缓俯首凑到周忱耳边私语了几句。
“话已至此。“
郭淮再度抬起了手,间玉上中心镶嵌着的那点光芒,顷刻便没了痕迹。
天气渐渐转寒,远处山峦间偶时起伏的火光似乎因此也很快消减了下去。
周忱胸口上插着的那把光剑也在慢慢消失,周忱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内府中凝滞的元气在缓慢地启封。
“阁下慢行。“郭淮拂袖起身,恭敬地朝他执了一礼。
于是包裹在周忱四肢百骸的那些如墨黑绸,一块一块,随之凋敝下去。
恰如秋风过后的梨花,满地白光点点。
周忱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窗外正好升起来第一道焰火。
金黄无瑕,像是由闪电浇筑后凝成的光浆。格外晴朗。
郭淮看着周忱消失在窗边的身影,先是到了远处阁楼的飞檐,然后屹然立上了城头。
再下一刻,便随之汇入城外浓黑如墨、连绵不绝的夜色当中。
纵身而出,彻底不见了踪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