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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顺水而下,过溪涧,穿山林,跃幽谷。

不知过去多久,水速渐变平缓。

屋舍俨然,视野豁然开朗,夹岸烛火同眠,显然是又来到了一方村舍。

村落分岸而居,中间借由一座石桥相连。

“叮铃铃……叮铃铃……”

此时桥上忽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脆鸣,格外生动。

水中那件物事听得清楚,于是赫然卷起一排江雪引渡过去。

桥上行者心有所动,顺手拾起一只鱼篓将其打捞起。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把它打捞起的那行者强忍住笑,低声问道。

那物事轻哼一声,说道:“你就笑吧,亏的是我还留有后手。如果是你,对上通天司的剑回不回得来都还两说呢?”

行者咳嗽两声,敛住笑意,“说正经的,将他引过去了?”

那物事又是哼唧着说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我就是太放心你了,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行者忍不住又嘲讽了它一句。

物事不答,转而问道:“接下来的话,又该如何?”

话音方落,石桥左岸的拂柳下,身着一件浅褐色单衣的男人缓缓走来,然后道:“我知道一条小路,要是连夜取道至少会比周忱他们快上半日的脚程。”

桥上两者似乎为其是瞻,不予多言,拱手称是。

……

……

景陵之所以称为景陵,不仅仅是依靠景山所建,更重要的是因为此地曾是前代大景王朝历代先君陵寝所在之地。

故而由此得名。

不过南北逐鹿之后,初子问鼎中原,陆氏皇帝则另择一处作为了帝陵。

景陵也就从此荒僻下来。

但荒僻,并不代表荒废。

因为两百年来,人妖大战愈演愈烈,无数中原战死将士埋骨青山,不得裹尸而还。

于是初子前代皇帝陆由贤下令将景陵降低规格,重新修葺一番,然后作为戍边为国将士的身后之所。

而至于这个“景”字,究竟是景泰和穆的景,还是春和景明的景呢?

谁也分不清楚。

……

……

月落参横,景山之上的灯火此时具已稀落下来。

森然肃穆,虽不可窥见天光,但立身于此并不会觉得可怖。

周忱三人驭剑直下,收敛声息,然后来到陵园中的一座墓地之前。

温言剑光骤闪,瞬间照亮了墓碑之上的字迹。

整整齐齐镌刻着的,正是衍州守备将军周龄木的生平。

周忱先是虔敬地在其坟前燃上了三根香烛,再拜后起身,平淡地说了一句。

“挖。”

余下两人依言而行,以剑作锄,不消半刻青墓后的土堆里随即被他们刨出了一樽长约九尺的楠木棺椁。

月光撒在上面,像是铺上了一层晶莹的盐粒。

两人面面相觑,看来掘人坟墓这种事情他们做起来到底还是有些别扭。

片刻后,温言率先退出半步,摊手相请和颜悦色道:“您请。”

温酌咽了咽口水,连连摆手,“不不不,此等大事还是让兄长先手吧。”

他们谦让良久,许是周忱看不过去了。

隔空夺过温酌手里的铁剑,屈指轻弹,而后周龄木那层看似厚重无比的棺盖倏然被扬起数丈。

温酌温言掩住口鼻上前,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不仅没有找到藏到里面的那件东西。甚至还没有发现此刻本应搁置其中的周龄木的尸身。

“东西果然不见了。”周忱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道。

温言有些隐忧,抽出一张追位符说道:“要找吗?”

周忱平静地摇摇头,“坟墓上的土壤并没有过翻动的痕迹。要找的话只能沿着下葬之前的来路去找。这太麻烦了。”

温言点了点头,而就在这时把手四周的温酌突然又是感知到了什么,沉声道:“有人。”

温言闻声,立刻在周龄木刨开的坟堆前盖上了一张形如画卷的黄纸。

使得原本错乱无章的陵墓,瞬时间又恢复如初。

周忱笑了笑,跟着便抽出两层透明的浅纱披肩。月光下,三人的身体竟是离奇般渐渐消失于无形。

约莫是半刻钟后,山道那头慢慢走上一个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男人。

他的手里提着两坛酒,叮叮当当一直都响个没完。

躲在暗处的周忱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那人走去的方向正是周龄木的陵墓。

男人只穿了件寻常可见的粗布麻衣,席地而坐,与墓碑遥遥相对。

“木儿。舅舅来看你了。”男人说着,随即在中间摆上了两只瓷碗。

周忱闻言挑了挑眉,心头暗自忖度。

周龄木戍边二十载,毫不夸张的说,已然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儿了。

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顶多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居然还自称是周龄木的舅舅。

确实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温言挠了挠头,做出一脸费解的模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是觉得有些熟悉。究竟是在哪儿见过的呢……”温酌随即调转元气,以剑目查探了那人的境界,说道:“他也是个修行者,不过奇怪的是我竟看不穿他的境界。”

凡人修行,以吸纳天地元气入府为法门。

三千世界,天地万法,究其结果到底还是殊途同归。

因此入道后,基本可分五等境界。

一境洞初,修士到此,内视自观,明晰自身。

二境通幽,达此境界,六识具通,感念天地。

此之二境,世人寻常根骨,假以时日皆能成之,故而也称初境。

而后三境,则分别名为涵虚,观火以及云梦。

修行之人,若想登堂入室、更上一层,到此水平,不仅要仰仗自身根骨,还要看各自修行法门的玄妙。

故而,后三境修士大多位于道盟百家之中。

有人说五境之后,似乎还有诸多奇谲境界。

但也有人说,越五境、过天门,便能化凡入仙。

不过可惜近千年来,却并未有人达此高度。

而一般来讲,同为修行之人若是看不出来者的境界,约莫只有两种解释。

其一,刚刚入门的初学者。境界太低,根本无法入眼。

其二,便是实力水准远高于自己的大修行者。

前者自不用多说,因此结果当然就很明显了。

温酌现在大约是在涵虚中境的实力,因此眼前之人境界至少都要比他高出不止一境。

“他似乎并不简单,公子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温酌难得顺下眉眼,低声问询道。

“你说得对,裹挟着两千里风尘意,半夜三更来深山野外祭奠亡灵,又怎么会是一个小角色呢?”周忱似乎来了兴致,抬手道:“不急,先看看再说。”

“按老规矩,还是先喝一杯吧。”

男人笑着说道,然后启开了酒封,各自倒满了两只碗。

男人举起两杯酒,一杯饮尽,一杯倾倒石阶。

“记得三十年前,你因为父母双双亡故而被接入我府中的时候,带的礼物似乎就是这酒。而且你还说自己喜欢喝,所以希望我也能喜欢。”男人饮完一杯,醺醺然仿佛已经有了颓意。“可惜呀,以后再也喝不到咯。”

他的语气并不伤感,相反,显得有些雀跃。

“我还记得,二十年前你将将被调离京都的时候我就为你算过一卦。根据卦象所解,当时我就告诫了你,为兵、为将之道在于忠纯,不可好勇斗狠。”

“不过明显你并没有听话。”

男人说罢,随即撇开了酒碗,抱着坛子直接喝了起来。

“私下不仅开了赌坊,竟还悄悄瞒着我妄图染指西北道殊文馆的纸墨生意。”

“但那并不是你所能沾染的势力。”

男人转而露出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继而说道:“所以舅舅也是迫不得已。”

他旋即颓唐地倚住墓碑,沉默了半晌,然后又从腰带里掏出一件物事。

四四方方,通体泛白,莹莹似玉,看着有种说不出的神秘。

“你穷心费力、上下打点这么些时日,为的不就是这件玩意儿吗?现在舅舅就把它捎给你。”

男人说罢,然后便将那件物事工工整整地供在了他的墓前。

“其实很早之前,大约是你刚刚入府的那段时间,舅舅我就特地找人来丈量过你的根骨。但事实证明,你并不是修行大道的那块材料。所以我才会打消传你功法的打算,而是选择让你从军。”

“仔细说来,这倒也怪舅舅没有与你解释清楚。但你自己呢?你究竟又是什么时候偏离正道,而想着依靠诡道来谋求长生的呢?”

“难不成是戎马半生霜白了的鬓发。还是说因为前些年前舅舅告老归来,见到了我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更改的容颜,而刺激到了你吗?”

“唉,我早就说了。世间之事,得于人,成于天。因缘际会,皆因上天恩赐,命里注定的,终究强求不得。”

周忱瞳孔皱缩,随之忽然醒悟过来了一些事情。于是向着两人耳语了几句,便要离开。

而那坐在墓前的男人,此刻也是抛开了酒坛,抱着周龄木的墓碑便失声痛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还不忘说道:“木儿且放心,生前的时候舅舅虽然帮不了你许多,但是在你死后,舅舅就再不会容人继续欺负你。”

一语言罢,男人腰间系着的那条银带猛然脱出。

宛若游龙,夹带阵阵嘶吼之音,以迅雷之势疾速朝向周忱三人隐藏的角度俯冲过去。

“闪开!”

周忱避之无及,玉剑分作两段,只得竭力将两人弹开。

于是银带撕破了那道浅纱,凛冽罡风之下。

倏忽间,他的躯体即被撕扯成齑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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