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带蜿蜒掠回,恍若生灵般缓缓缠绕回了男人的手腕。
温酌与温言借了几分周忱的气力,分别一跃跳上了两处高树,倒是没受些什么大伤。
只是看着渐而随风逝去的粉末,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盘坐于坟前的那个男人按膝而起,冷冷地望了眼那堆拂来的齑粉。
指尖轻弹,嘴里跟着颂出几句口诀。
于是,那条绕在他手间的银带瞬间如临感召,宛如出水白龙,再度咆哮着冲撞了出去。
温酌与温言两人自知不敌,只得举剑格挡。
虽不致命,但银带激荡飘摇出来的余波,仍是将他们反震出数十丈外。
而满园井然安放的无辜者的墓陵,在此一击,亦是夷为平地、荡然无存了。
屏退了旁人,那男人于是轻笑了两声,冷不丁地望向不远处的一棵较为粗壮的桐树,说道:
“别藏了,出来吧。”
不多时后,周忱旋即缓缓自树后走了出来,而约莫在其身前一尺开外的境地里,有一道晶莹的流光紧紧将其护佑着。
看样子,应该是他发髻上的那支玉簪小剑。
周忱此刻鬓发皆乱,原本完整贴身的锦袍也被那人的银带烫出了好几个黑洞,很是狼狈。
但见之右手轻抚树干,左手则死死地按住胸口偏左的位置。
衣衫并未染血,想来应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男人捋了捋鬓发,饶有趣味地说道:“吃了我一记打神鞭后竟还能站起来,倒是我小看你了。”
周忱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随后信手一招,流光瞬时飞回他的手里。倏忽间,又凝成一柄三尺来长的铁剑形状。
其实刚刚那一鞭自己确实没来得及躲,虽然没死,但也给他伤的够呛。
要不是胸口的那道替身符及时帮他挡下了大半的力度,恐怕现在他真就尸骨无存了。
修士之争,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就是在先时的那记攻势之后,也让周忱彻底确定下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实力绝对远在自己之上。
然后他又估算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水准,两个幼弱,外加上自己这个病残。
实在看不出有半点必胜局面的可能。
那么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于是周忱执剑朝着那男人拜了拜,恭敬地说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阁下不妨先听我们解释解释。”
男人许是坐得有些发酸,伸了个懒腰说道:“你不会想要告诉我。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荒郊野外的陵园里掘了人家的坟墓,结果最后只是一个意外吧。”
周忱抿了抿嘴唇,转念间便拟好了一个由头。
于是他便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招摇了一阵后说道:“在下乃是通天司执法弟子,奉了祁护法的谕旨前来追剿妖域余孽,先前正好是跟着一只巫妖寻到了此处。然后眼见着它就钻进了周将军的棺椁当中,不见了踪迹。我们也是为避免尸变的可能,因此才会出此下策。”
所谓巫妖,则是远古时期妖域十大邪物的一种,最是阴毒。
向来仰仗食人心髓,夺人躯壳以得取长生。
“祁莫展?”
周忱点点头。
那人听后眉头一锁,但明显还是有些不信的问道:“打哪儿来的?”
“南边。”周忱赶紧答道。
“说具体点。”那人平静地追加了一句。
周忱生恐那人发作,匆匆又道:“沈园,沈园外的十里杏林。”
不得不说,在演戏这一项上周忱的确很有天赋。
他隐瞒了从衍州出逃的事实,也绝口不谈阴竹小筑之中的际遇。
而是重新编造出了一个崭新的故事。
男人若是继续追问下去,而这个故事的开端便要自沈园伊始。
至于沈园,则是某位前朝权宦的旧宅,多年前全赖战火才由此荒废下来。传至本朝的时候,又被先皇重新修葺了一道,后来好像又是赐给了某个告老的大臣。
可以说以此地为谎,几乎是不存在任何被人戳穿的可能。
因为沈园地处衍州南面的位置,虽然说是近邻,但其间距离足有百十里路。就是真要查验,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有这份功夫,周忱他们也早跑了。
但男人听了好像并不上当,脸上牵扯的笑容也表现得更加明显。
“撒谎。”男人眯眼指了指他。
“阁下不信?”周忱按下情绪,轻声问道。
男人提袖遮面,笑颤了声音,“不是不信,是因为哪里本来就是我的府邸。我才从那里过来,沿路上来根本就没有看到你所说的妖物。”
周忱双臂一颤,两鬓无由淌下细密的汗珠,“敢问阁下尊讳。”
男人好整以暇,容颜正色道:“沈隽藻。”
这时候温言突然侧到周忱耳边,一脸诚惶诚恐地说道:“公子我想起来,他是......”
话至此处,其实就已经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意义。
这是早在当他们听到沈园主人的时候就该明白的事。
沈隽藻。祥麟二十三年进士,入翰林院编修,三年后赐封太傅,任太子侍读。
祥麟四十七年,先帝陆由贤驾崩于高泉宫,太子榻前即位,改元正朔。
沈隽藻因有从龙之功,正朔元年即被加封为中车府令,兼太子太保衔。
之后正朔七年,沈隽藻因病请辞。皇帝念其功德,因此许以千金,然后将沈园划归到其门下用以养老。
皇帝顾虑他的安危,最后甚至还把两千神威营的将士赠与了他。
而在沈隽藻身居庙堂之高的这七年时间,皇帝因为采纳他的谏疏,革故鼎新,广开言路,政治清明甚至一度达到了万邦来朝的境界。
因此初子百姓在得知他请辞归隐之后,无一不是扼腕叹息,痛心疾首。
沈隽藻这个名字,可以说在初子境内如雷贯耳,无人不知。
温酌紧接着从远处驭回,提起长剑,声音微寒道:“我也想起来了。”
周忱抬手制止,横出一步说道:“你说谎。”
他的态度极为强横,他这一声不仅震住了两小童,甚至是那自称沈隽藻的男人也为他的气度所摄。
“我虽从未见过沈大人,不过依照传言,他现在应该是个垂垂老矣、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绝对不是似你这般。”
周忱牙关紧咬,眼神随之不着痕迹地扫到了温酌温言两兄弟的身上。
他们顷刻领悟过来他的意思。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曾经在朝野中留下声望的大员。
因此无论他的身份真实与否,现在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咬死不认,方可有一息图存。
沈隽藻和顺地说道,“你从未见过我,那便是言有不实、以讹传讹。”
“你有证据吗?”周忱横剑一指,态度更加强硬。
沈隽藻开口欲言,但上下摸索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来得匆忙。”
周忱冷笑一声,剑身斜下,“那就是没有。”
“这样的话就请阁下让开,不要妨碍在下公务。耽误了时辰,那就休要怪在下以冒名顶替朝廷命官的罪名,将你拿下了。”
此时不止是温酌与温言捏了把汗,更是周忱自己心都悬在半空。
说不得沈隽藻索性不予争论,直接暴起就将他们杀之而后快。
一切在赌,看的就是谁先撑不下去。
“哈哈哈哈......”沈隽藻忽然无由般笑出了声。
略有些干涩的声线缠绕在孤寂的风中,显得很是阴冷。
温酌随即缓缓握紧了长剑,温言也一同掐好了剑诀。
大概一盏茶后,沈隽藻笑毕,然后主动让出了路。
结果出人意料,竟是他选择了退让。
周忱没有矫情的意思,松了口气,继续强装镇定道:“多谢。”
“慢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