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西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很久。
此刻在那棵粗壮的榆树顶端,听得一声清丽的鸟鸣,仔细看去原是一只乳毛尚未褪尽的黄鸟。
只见其掠翅降下,似乎是想要在那树梢落下指爪。
而刚好就是在它的尖爪触及到树桠的片刻,周遭一切风闻只在瞬息仿佛静止了下来。
黄鸟全身一僵,宛如入水般,没有半分挣扎地直直砸落到了树下。
远处荒草丛生的一条小道间渐渐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不多时,身披重甲的李汜手执长刀,披荆斩棘,缓缓从阴影下表露出颀长的身形。
他的身前不见沈隽藻的踪迹,身后也没有任何多余人等。
仿佛从来都只他一人。
之后便见他走到崖坪间的那棵榆树下,左手轻轻抚上厚实的树干,手中力度稍微一紧。
树干上很快肉眼可见地印下一道犹如皮肤纹理的凹陷。
就如同是真人的体肤一般。
李汜笑了笑,低下头间适时瞧见先前掉落的那只黄鸟。
然后便见他轻轻地踏了下地面,半晌后,随即传来更为浩荡的回应。
砰的一声过后,枯叶与青苔遍布的崖坪表面于是生出极为招摇的两只枝蔓。上面附着的泥土污浊且湿润,像是在地底深埋了千年之久。
又如同是碧蓝深海之下搜寻猎物的两只海怪触手,饥饿许久,顷之便将那只僵直在地的黄鸟收纳进了腹中。
李汜见此情形,却只付之一笑。然后淡然转身,双手尚且没有用上多少了力气,那看似壮硕的巨木旋即被他拨向了两边。
竟是要比撕开那层熟透红薯的表皮,还要来的轻巧。
榆树中间被扯出的那道口子里,森然而不可视物。而那李汜信步跃入,并不见太多恐惧。
或者说,此刻的他才应该是那恐惧本身。
......
......
榆树内,玉阶蒙尘,夹道烛火葳蕤,其间距离仅可供一人通行。
从上往下,直至走过一条约莫三里的悠长甬道后,视野才随即豁然开朗。
抬眼而观之,竟不知是谁人使了何种巧夺天工的精妙手段,竟是在此间方寸之地中开凿出了一片小巧精致的洞天。
木桌、石床、屏风、书架。
寻常人家应有之物,一应有之;而普通人家所不能有之物,此地也具有之。
包括灰黄屏风后的矮墙上悬挂的一幅细致入微的衍州堪舆图、还有前后四壁横生出去如同外部所见的无数根黑管、以及房间内时刻奔走不停的许多锦袍官员,分别在为自己手中的事宜而不停歇。
李汜走到地图下的某张石桌旁,随手抄起一封写就大半文书,从容问道:“还剩多少?”
乌木桌前此刻正伏案挥毫的素衣书生闻至此言,推了推鼻梁间水晶镜片,眯了眯眼回应道:“晓镜宗特制的弓弩已经用了大半,再射下去,估计就只有用上神威火炮了。”
李汜敲了敲桌子,又道:“胜算几成?”
书生蘸墨在一旁的草纸上涂鸦了一阵,片刻后说道:“六成。”
“才六成而已吗?”
李汜矮下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虽说对于这个结果早有论断,但是当他亲耳听到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有些不可置信。
“而且六成还是他们的。我们这边本就不占优势,因此只会更少。”书生又推了推水晶镜框,颇为严肃地说道。
“确实啊,要想在不伤及性命的同时,又将他们捕获。不免负隅顽抗,难度颇大呀。”李汜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
“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的。”
书生跟着应了一声,旋即袖袍一扬,散出许多晶莹的碎末。
然后逐渐漂浮而起,点缀落到身后矮墙的地图刻意圈点的红心之上,熠熠生辉。
“神威的箭矢指向,一直都避开了他们的一些致命部位;而他们也从未尽全力,逼得急了,大不过也只是以规避躲藏为主。说到底,双方都没有真正生出杀心,都想给对方的一个台阶下。”
李汜眨了眨眼,说道:“说重点。”
书生指向红心的某两点,说道:“我们现在在这里,而他们在这里。地利我们占光,天时他们占尽,唯一争的就只差这一个人和。”
“说下去。”
随后手臂又是一转,重新指向另外一处的山峦,“天和人不和,我们正可以利用他们退而避战的心态,直接拖延下去,然后中途再使些冷箭。只要将他们引到了这里,就是任由他们再有通天的本事,终究插翅难飞。”
“除非他们自尽,否则就不愁抓不到活口。”
书生说至动情处,声泪俱下,更是连自己都不由得佩服了起来。
李汜点了点头,平静地问道:“哪里...有什么?”
“此地山势奇谲,其本身就是一道天然的道门阵法。因为前不久为了方便捉捕妖物,营中的一些个小辈擅自做主,又稍稍地将其间山石改动了一下。此时大约等同于一个中型锁灵阵的存在。”
书生似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忙不迭地就答了出来。
李汜微微一愣,良久不答。
但那书生也并非吃干饭的,多年侍读练就的一身察言观色的手段,使得他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李汜神情当中的不自然。
于是,跟着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大人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李汜回过神后,脑中心里,刚才其实一直都回想着沈隽藻嘴里的那句“尽力而为”。
“真麻烦。”
想了半晌,依旧不得其味,索性直接按照沈隽藻的口谕,依葫芦画瓢轻声说道:“注意分寸。”
......
......
悠长的山道中央,铁剑撑开的屏障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但域外射来的箭矢却仍旧不见丝毫减轻的趋势。
温酌盘腿静坐,双鬓、腋下以及后背早已汗液遍布,高举过顶的手臂几欲落下。
只见他忙里偷闲,斜眸望见不远处的那棵松树下仍旧处于冥想状态的周忱,不由得心头一紧,咬咬牙沉声说道:“我顶多还有一刻钟。”
与他背脊相靠的温言双唇极为苍白,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旋即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我撑不住了。”
话音方落,温言立时全身脱力般地倒了下去。
“啊?!你不是挺能耐的吗?这就倒了?!”
温酌惊呼一声,刚想怒骂几句,铺天的箭雨袭来,结果该扛的还是得死命硬抗。
约莫又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温酌憋红的脸颊现下已经是由原先的苍白,转变成了青紫。
双臂渐渐显出落下的颓势,明显是有了撑不下去的迹象。
最后迷离之际,只见他强撑着睡意又望向周忱那处,依依不舍地道了一声:“公子.......”
“叮铃...”
随着剑主温酌的倒下,凝成光屏的长剑也在瞬息间退为剑形,苍然坠下。
那些无数被蓄势良久的箭矢此刻再无任何阻碍,肆无忌惮地呼啸射落。
箭簇的尖端第一时间,先是触及到了三人头顶的松叶。
于是无数青叶簌簌而落,周忱便在此时静静睁开了眼。
而在他睁眼的同时,周忱的身后忽然刮起一阵金风。
薄衫振振欲裂。
只听得当啷一声,三人仿若重新置身于一座固若金汤的黄金屋中。
周忱没来由地笑了笑,因为金屋门前的山道上正有一人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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