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朱雀大街往东一直到头,出东直门,再一路南行三十里,有一处十里杏林。
翻过林间的小山,将有一处俨然庄园依水而建。
庄园本是某位前朝老臣的田产,战乱之后因此荒僻多年。
六年前,初子国中车府令沈隽藻悬车告老,皇帝念其功德,于是许他千两黄金。
然后又将此间别院划归其门下,用以颐养天年。
物随人起,所以庄园从此也就跟了沈姓。
……
……
正朔十三年九月廿三日
沈园东墙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桐树,另一棵还是桐树。
墙外夜阑人静,墙内灯火通明。
说来也巧,今日不仅是为周龄木下葬的日子,同时也是初子帝师沈隽藻的寿辰。
死者为大,皇帝又以国丧仪礼敬重之。故而寿诞婚庆一切喜宴事由,与其相撞,自然不免从简。
就算他沈隽藻是周龄木的舅舅,亲亲相隐,便更要注重影响。
因此高墙之内,时有管弦丝竹之音入耳。但如此清夜,却只觉呕哑嘲哳难为听。
......
......
莲池如满月,叶间浮光点点,皆似秋光。
沈隽藻从景陵归来后,便换上了一套雍容华贵的锦袍。然后端坐于长席主位,乐然听曲。
世间似乎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岁数,仿佛在印象中他就应该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文士。
就跟周忱言语的所差无几。
石台露红烟紫,分外妖娆,唱的正是前不久江南大才子刘思辩填词、广云居的露儿姑娘谱曲写就新戏---《群芳殿》。
曲子共计三折,其具体内容,主要讲的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国,皇帝驾临华清园,园中百艳群芳为博天子一笑,争奇斗艳、捻风吃醋。结果无心插柳,最后却被小池边一株随风飘摇的野花夺了上心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
故事虽然俗套,但是经过刘思辩的辞藻修饰、以及露儿姑娘的妙音润色后,仍旧不妨碍它的广为流传。
一般来说,此等俗词艳曲流连于花街柳巷,实属常事,不过却终是难登于大雅之堂。
但在今夜沈隽藻的寿宴之上,这首曲子却是被来回唱奏了数遍。
所幸堂上堂下具他一人,就连台上戏曲演绎,也仅是皮影翻动、余音留响的结果。
因此他大可不必照顾来者看客的心情,并且这本就是属于他自己的席宴。
......
......
乐曲又一次被颂至高潮,沈隽藻闭了双眼,一面端起酒樽,一面凌空虚点打着拍子,然后摇头晃脑、不自觉地就跟着哼了出来。
“金銮殿前悦龙颜,倒不如解去珠裙归园田......”
“都说是风里落花易摧残,又怎比群芳满园争奇斗艳......”
“嘀嗒...嘀嗒...”
沈隽藻轻轻扣响扶手,曲子终于是在一声哀鸣之后到了尾声。
良久,都不见有任何声响传出。
但他仍是意犹未尽一般,喉中浅吟低唱着,然后缓缓将将视线移到了左手边的屏风上。
屏风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关键在于后面的物事。
秋风骤至,烛台火光旋即跟着闪烁了一阵。等到再落定时,那后面已是稳稳透出了几人的身影。
沈隽藻笑着搁下酒樽,只听得咻的一声,一枚柳叶镖入木三分。
镖下信纸揉成一团,沈隽藻揭来看过。
其上龙飞凤舞,只有“吾心安处”四字招摇。
字墨入眼的瞬间,沈隽藻的双目即被纸上的笔画锋芒刺得生疼。
等到回神过来之后,他又隐隐觉察出那字迹似乎有几分熟悉,一时间但又不知从何而起。
此后,屏风外较为年长者率先鼓了鼓掌,随即轻声道:“故事之所以能被广为流传,究其原因,到底是有其足以引人入胜之处。”
见有人来,沈隽藻似乎并不吃惊,仿佛来者就是他恭候久矣的一位老友。
他眯了眯眼,抿下一口酒,将信纸重新揉皱,醺醺然间似乎已经有了些许醉意,“谁都想做那博得天子一笑的一株野花、野草,可园子里的那些庸脂俗粉总得还是有人来充当不是。”
“敢问阁下是想做那落英纷飞的野花野草,还是成为捻风吃醋的群芳奇艳呢?”
屏风之后的那人听后不答,笑了笑,渐行挪出身影。
一身麻衣粗布,背负竹篮。
除却同尘医馆的医师赵灵武外,试问还能是何人?
只见其选定在一处空位坐下,苏酥和琢如则是分侍其左右。
苏酥熟稔地为其满上一杯茶,琢如拿出一只香炉燃了香。
“灵犀香,清湖醉。这很好。”沈隽藻笑着点点头。
赵灵武呼了口气,抿茶润了润喉咙,“有些人庸俗得久了,总是要变着法子找些乐子出来。但乐子终究不能当饭吃,人难免不会重落俗套。”
“听这口气,你这分明是将自己置于了主位的看法。”
沈隽藻虽是有些吃醉,但基本为尊者讳的道理他还是依旧懂得。
字里行间应当遵守的仪礼,一概不会落下。
因此见到赵灵武逾矩之词,亦是不免多出几分怒意。
但赵灵武并没有表现得如何上心,只是夹起面前的一碟小菜嚼了嚼,自顾自地又启出另一个话题。
“想找你问一些事。”
他说着,然后在桌前轻轻按下一册书卷。
四四方方,莹然似玉。
沈隽藻眯了眯眼,纡尊降贵地投来几缕视线,然后脸色微变。
书卷正是前不久在山洞里时与周忱他们交易留下的信物。
但若是要溯本追源,其根本还是要落到他沈隽藻的头上。
“这是不是我的东西,沈某没有什么好说的。”
沈隽藻摇了摇头,旋即矢口否认。
哪知赵灵武平静地伸出一个手指,说道:“这是第一个问题。谢谢。”
沈隽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笑出了声:“你知道吗?除了当今圣上尚在孩提时代时,已经很久没人来拿我寻过开心了。”
“实乃在下之幸。”赵灵武施了一礼。
“你听。”赵灵武微微合目,侧耳听向槛外。“外面的声音现在已经小了很多了。”
沈隽藻酒意散了一半,淡然道:“大抵是天快亮了吧。日光底下,料无新事。”
赵灵武覆手按上那本《极乐书》,又道:“我想一开始时,你便未曾想过要将他们三人杀尽。所以当故事出现变化的时候,大概就是因它而起的吧。”
“是非如何,关于你的问题,终究不会有答案。”沈隽藻摊着手,显得极为公道。“因此在沈某没有彻底生气之前,我还可以放你一马。”
“沈大人这是要下逐客令了么?”
苏酥柳眉微蹙,然后将赵灵武喝了半杯的清茶重新满上。
赵灵武回避开她的视线,咳嗽了两声又道:“不过据我所知,您麾下两千神威营现在都是已经调遣外放出去了的吧。”
“因此,偌大的一座沈园,现在也不过空有其表。”
沈隽藻喝下半盏冷酒,呼出一口白气道:“沈园今夜见过太多血了,我并不想在至亲死后,坏掉自己难得营造的一番好心情。”
“不不不。”赵灵武连连摆手,匆忙解释道:“在下是个商人,从来只做交易,不做任何仗势欺人之事。”
“这倒是有趣。”沈隽藻闻之,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那我要是不接受呢?”
他一手托起下颌,仿若挑衅般问出了这一段话。
赵灵武旋即沉吟下来,不多时,又从怀中摸出一颗浑圆透明的宝珠。
此刻若是温酌在此,一定会觉得十分眼熟。
“你这是想贿赂我?”沈隽藻只觉有些好笑。
但赵灵武不过却摇了摇头,信手将珠子抛到了他的手里。
“非是贿赂,只是心中有愧,补偿而已。”
赵灵武缓缓起身,渐行渐说道:“唐门近来研制出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毒药,无色无味,能够间接掺杂在世间万物之中。中此毒之人虽然表面没有什么变化,但其内府元气、以及神魂命理暗中已经受了不小的影响。”
“据说此种奇毒是唐门用以克制五境太清以下修士而专门制出的,但因为价格太过高昂,因此市面上并没有得到较大面积的推广。”
沈隽藻指尖凝出一点幽光,浮光闪烁了一阵,恍而又倏然消失不见。
不多时,他的双手仿如脱力般垂到了桌下。
原来他并不是喝醉,而是赵灵武不知何时就已经将毒药给他下好了。
“确实一味好药。”他平静地说道。
赵灵武谦恭地鞠了一躬,随即道:“所以我才说抱歉。”
“不过您请放心,我们只会探查一下您的识海深处关于这本书卷的信息。至于其他,一概不取。”
沈隽藻又是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着眼到桌下的那只纸团,“你应该知道,修到我这一境界,任何毒药基本已经失去了其本身太大的用处。”
他指了指那只揉皱的纸团,前人跟着也就投来视线。
但赵灵武只在看过一眼后,便缄口不言,这明显是默认。
“这字写的不错。说来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沈隽藻柔声道。
赵灵武缓步上阶,一只净手旋即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沈隽藻望了他一眼,然后就像是确定了某件事情一样,“现在要是仔细看来,你与我那故人倒是竟有几分神似。实话实说,殊文馆方寒与你是什么关系?”
赵灵武欲言又止,停顿了半刻,旋即道:“对不住了。”
“这件事情,并不在我们此次交易的选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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