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翕动,针叶轻轻摇动,连同深坑正中凝起的那座无形光阵,皆如湖面般微微荡漾起来。
云雾时聚时散,但那两抹黄光却时刻在此。
如同天劫降下之时,上天专门为当事其人开出的一方独有的雷劫领域。照临其身,不由得触目惊心。
卢湛多年习剑,耳目自然早慧于人,闻至阵中异动,旋即抬眼望去。
不多时,位于他身畔钓云的陈平也注意到了他莫名的沉默,于是跟着便看了过去。
让一群乌合之众统一信念的关键,从来都不在于精明的领导,而是只要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好。
于是,两人的争执至此终结。
或如临大敌、或欣喜若狂,各自间心怀鬼胎地朝着阵中的那团云雾望去。
“滴答...滴答...”
阵中有雨声落地。
但声音似被什么物事所阻隔,并不可听得真切。
中心一圈由书院弟子聚成的那座阵法之内,渐渐蓄起水泽。
不多时后,哀鸣之声渐自入耳,此起彼伏、居诸不息。
陈平伸手隔空抹向云中,似有明烛忽闪,众人眼界瞬间由此开朗。
而这时他们也才得以看清,深坑底部为黑暗所掩藏的部分:
五官内脏、四肢骨浆,当然还有许多浴血而立的各色妖兽。
有长角成群的苍狼,或是单眼巨喙的赤鹰、抑或是异世莅临的螟蛉。
大多青面獠牙,嘶吼沙哑,长相都过于潦草。
而它们在这一时间,似乎也是注意到了周遭氛围的不同寻常,因而负隅顽抗,不惜命般冲撞向八方透明无形的高墙,妄图逃出生天。
陈平冷笑一声,随即将手中鱼线放长,于是钓在坑中半空的那团云雾顷之坠下数尺。
妖兽忽感仰头压迫倍增,嘶吼一声,砰然跪倒在了原地。
卢湛舒了口气,白了陈平一眼道:“你不是说的万无一失吗?”
“‘因一言以蔽之’之术不过左道,你以为我愿意用啊。”陈平说着,提了提衣袖。“先生要是知道了,又将免不了一顿责骂。”
卢湛背身斜剑,目光若即若离瞥向半空云雾闪烁着的两抹黄芒。
依旧那般晦涩不清,显得极不真实。
“都别吵了。”两人身后忽然飘来一道声音,极为柔和。
不多时,人群之后的一众修士缓缓主动让出了一条小道。
一者身着一件银灰色绕襟袍的清俊男子,缓慢地移步到了卢湛和陈平中间。
那人年岁看来应当不大,但满头青丝此时已经白了一半,就像是刚才淋了一场大雪般。
陈平见此人来,轻轻点头执礼。
而至于他笑脸相迎的原因却并非因为尊崇,而是通天司大护法祁莫展离去之前曾留下话来,城外一应事务皆交由他晓镜宗方鸿晋处理。
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他自然不会选择跟卢湛那个傻子一样板着一张脸。
但卢湛却没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他自幼出身剑宗,从记事之日起便开始握剑,向来只向拳头底下出真章,只认死理和实力。
因此面对上方鸿晋这样一个境界不过堪堪迈过涵虚的小辈,他虽心有不服,但最多只是冷脸相对。
方鸿晋走到深坑边缘,拂身下去拾起几块石粒,端详一阵之后说道:“我从北面来的时候,发现那里的阵法已经绽开了数道不小的裂缝,而且隐隐间还有往四面延伸的趋势。”
他的目的和卢湛一致,同样是来催促书院阵法进程的,毕竟时间可不等人。
陈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指了指对面蘸墨凌空的又一书生,说道:“顾师弟素来最讲严谨,等到他这一笔落成,届时阵法的威力必会因此加固数倍不止。”
方鸿晋点点头,声音瞬间柔下数分,“先生尽力而为便可,按照计划,这毕竟只是一道防线而已。就在刚才我已经吩咐下晓镜宗的师弟与同落云宗的道友们在第二圈蓄起了云雾大阵。不用太过担心。”
他说着,又轻轻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扑哧!”卢湛侧身而立,一个没留神跟着笑出了声。
方鸿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陈平的脸色却是由此瞬间沉了下来。
......
......
当陈平遥遥相对的那名书院学生一笔落成之际,在场的众人皆是闻听到了一声轻吟。
宛如仙人高座云端,眉目含笑、施恩于人间。
于是,搁置在最内一圈书生面前的那本无名之书开始猎猎翻动。无数凝为实质的字迹脱离书本,渐行飘向半空,烙印在深坑边缘的那堵无形高墙之上。
光芒流转,熠熠且生辉。
雨声忽而作大,但却仅限于阵中所见,如临春雨,温暖且自然。
而深坑底部被水泽掩埋的一众妖兽,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哀鸣之音愈加强烈。
“阵成了。”陈平扯了把钓线,稍稍伸直微麻的双腿,平静道。
卢湛皱了皱眉,不解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但那陈平却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将食指抵于唇边,噤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故弄玄虚。”卢湛切了一声,没再多问。
方鸿晋俯身往下望了眼阵中景象,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倒是要比预计的顺利得多。”
“如此一来,现在就只剩下传送接应的通道、以及落地点位的确定了。”
他眯了眯眼,喃喃自语道。
“陆路不行,又怕惊扰沿途百姓;空路又有剑禁,速度上有些说不过去。看来只能借用一下泾水边上那几根闲置下来的几根石管了。还有些阵法上的问题......”
“唉。”听着耳畔细簌的声响,卢湛不由得叹了口气,“要我说还是走一走我剑气宗的规矩吧。一剑杀了多省事的。”
陈平闻言,又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方鸿晋轻轻一笑,说道:“在下又何尝不想。只是此次有南朝的禅院高僧前来观礼,因此朝廷特地嘱咐,勿坏大德修行,所以一切都还是要以度化为主、杀生次之。”
“不然我也不会想尽心思将它们引到这里,然后还特地设下幻阵将那只触龙困在其中了。”
他说着便要拍向卢湛的后背,但卢湛却很是嫌弃地略过了他这一动作。
方鸿晋尴尬地挥了挥手,片刻后,旋即又指示到身后负责布下传送阵的修士,早早做好准备。
......
......
数息后,在深坑周沿那道满是墨迹的高墙的数丈之外,再度展开了一道光阵。
青光留影,声势浩然的汩汩元气随即直入云端。
沿着周围这片松针叶林的树梢,似有无数根微亮的灰线生出。疾风乱舞,阵中妖兽倏然化成无数道的青烟,继而顺着那些灰线延伸出去的地方,片刻间便消失无影。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阵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几只濒死将飞的螟蛉、以及赤足而立的野魈。
阵中云雾骤乱,陈平尤为艰难地收了收钓线,“幻阵已经困不了它多久了。”
方鸿晋被拂乱的寒风卷得有些难受,双手遮掩住面部,大声回应道:“很快的!陈师兄请再坚持一下!”
卢湛淡然地瞥了两人一眼,笑了笑,右手若即若离地摸向腰间悬着的长剑。
而就在阵中的那最后一只螟蛉化作烟尘之际,众人还没未得及放心。
咔嚓一声,陈平手里执着的那支钓竿自此断成两端。
“糟了。”他愣了半晌,旋即回神过来。
悬于半空的那两团黄芒瞬间大盛,却听得一声凄厉至极的龙吟传来,包绕在其周围的雨雾骤然散尽,很快便显露出藏匿其间长逾数丈的妖龙真身。
陈平跌下身子,面容当中顷之不见血色。
卢湛啧了一声,走到他的身边纡尊降贵投下一抹视线。
紧接着,悬在其腰间的那柄长剑很快脱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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