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伸了个懒腰,略显惺忪地睁开了眼。
先前的那道极盛的蓝光,此时也已是到了他的手里。
凝绝不转,像是雪原之上封存千年的坚冰。寒气森森,在靠近其周遭三寸范围内的空气,过的片刻皆是幻化成了悬浮半空的冰棱。
冰中宝光暗转,丝丝入扣。若是你看的仔细些,便不难发现,那正是前不久从卢湛鞘中掠出的那柄长剑。
只见他轻哼一声,左手催动元气祭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焰火,遍身抚过长剑。
刺啦的声响过后,坚冰融成雪水自剑身淌下。
宝剑解除羁绊,霎时便如一只脱困的小兽,很是雀跃般飞快绕行在剑主卢湛的身周,而一股锦簇在飞剑表面凛冽纹路上流转的冰蓝色宝光,立时冲天而起。
顷之,元气空间上部一阵微不可察的声音传开,仿佛是蛋壳上渐渐绽开的裂纹。
半刻钟后,这座不知从何而起的苍茫空间随即被剑光冲撞撕裂碎作齑粉。
空间之外,通天司一行众人循着裂缝开口,鱼贯而入。
顾思危一把扶起昏倒在地面的陈平,拨开他的双唇喂下一粒丹丸,慌乱道:“戚容师兄!”
戚容是陈平的表字,除却极为亲密的友朋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
方鸿晋尚有余力,双手撑起半身,眯了眯眼望着卢湛说道:“朝游北海暮苍梧。你破镜云梦了?”
卢湛笑而不答,随手接过身前绕飞的那柄飞剑,忽然忆起了一些往事。
宝剑有名,常因人起。这是一个很朴素的道理。
这个道理世间寻常百姓识得,而作为剑道大宗的剑气宗自然也是识得的。
剑气宗的规矩,弟子入道之后,便自会从剑锋之上继承下来前人的旧剑、又或是四大剑庐世间铸剑名家的手中寻得一柄趁手且品阶较高的新剑,以作砥砺境界和道心用。
一柄名气极高的剑,不仅有助于弟子很快在世间行走无碍,同时也对剑主本身实力的奠定有着莫大的帮助。
而这种话,不止是限于剑气一宗,几乎可以说道盟各派均能适用。
但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是卢湛。
他是剑气宗近千年以来最年轻的三境弟子,未出世时,便被宗主卢景行赐竹指腹、收为入室弟子,而且日后也是定要承袭宗主之位的卢湛。
前人之述备矣。
因此,他卢湛要走的路便不能与前人相同,而是要自己单独开辟出一条新路。
————
四年前。
浮柚山。
又是一届弟子取剑之日刚过。
缥缈阁顶层的一间密室中。
白须飘飘、仙气十足的靛衣老者摸出一柄颇具古意的绿色长剑,递到面前的青年人眼下。
老者便是当世剑术第二、剑气第一的剑气宗宗主,卢景行。
而青年人则是时年十六岁的卢湛。
“这把剑给你。”
“我不要。”卢湛瞥了一眼,然后推开。
“看不上?”卢景行将手抽了回来,问道。
卢湛起身走至窗边,左手抚向槛外青壁崖间的云雾,平静道:“这是姜师叔的剑。我不能要。”
卢景行听罢,淡然道:“世间已无姜应钜。”
卢湛没有接话,因为死生大义,他无从解答。
而且他还知道的一点是,姜应矩是为了他而被逼提前兵解的。
“那你再看看那把剑如何?”
他随后指了指书台上落灰的兵架,浮光消隐,其上静悬的那柄剑旋即停到了他的身前。
屈指弹过,声音很是动听。
卢湛又伸出了另一只手,从容道:“这是老头儿你的掌门剑。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老夫已经很多年不曾用剑了。”
卢景行端坐于蒲团之上,横剑枕落膝前,“而且待我飞升之后,这剑到底还是要归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便是。”青年仍是以一副慵懒地姿态应道。
“那现在呢?”
卢景行目光一凝,浑浊的双眼之中忽然生出了些别样的光彩。
青年逐渐停下手中动作,然后道:“我在山下铁匠铺里已经订好了一把剑。”
“什么剑?”
“铁剑。”
“用的何种材料?可是使得本源真火煅烧的?”
“人间的铁匠铺里没有那么多的稀罕玩意儿,应该只是普通的黄石山精而已。”
卢景行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也没说些什么。
“我以为你会搬出道盟的那些教义压我。”青年颇为惊喜地说道。
卢景行摇摇头,缓缓起身到一边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大道之上,一人独行即可。我也帮不了你太多。”
卢湛闻至,旋即恭恭敬敬地向其施了一礼。
卢景行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古籍,又道:“既是有了着落,又来寻我作甚?”
卢湛有些赧颜地挠了挠头,“尾金还差了点,就是想找您来周转一下子。”
————
“倘真是没有枉费我的那十六两髓银。”
卢湛将宝剑按回鞘中,轻声又道。
“只是这一趟走得倒是极远了。”
剑在鞘中,发散出微弱的祥光,予以其回应。
诚然,从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认识到自己已经中了妖魔的圈套。
剑者无剑在手,自然要好对付的多。
不过好在他也刚好想试试自己的极限所在,因此干脆将计就计。
那刺穿远处巨石的一剑不仅跃出了荒无人迹的雪原,更是一举到了初子极北之城居叶的边邑、甚至触及至妖域界外的那层屏障。
其间千二百里,往来瞬息。
竟是助他直接翻过了那道停驻久时的障壁,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周遭苍然一色的空间渐渐凋敝下来,深坑与树林再度显现于眼前。
“没事吧。”
陈平悠悠醒转过来,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卢湛,跟着就松了口气。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剑都多久没用过了,染满了书卷油墨,失了锋芒,居然还想着学人斩龙。”
陈平被他怼的没好气,一边扶持的顾思危又是生恐他旧伤发作,赶忙劝谏。
“师兄切勿动气。”
而卢湛则是好整以暇,转而又望向不远外的某棵松针树顶部。
恍惚间,那附近一片的空气仿佛变得扭曲了起来。
不多时后,一人身着一身冰蓝色的薄甲缓缓走出。
那人额间骇然生着一对墨角,而靠左的一边其尖部已然被消去了一半。
平整熨帖,仍是如剑斩一般。
“你是如何发现的?”那人开了口,声音显得有些生涩,仿佛刚才学会人言。
卢湛笑了笑,“卢湛剑意虽盛,但好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一头四阶向上的妖兽,足可媲美云梦初境的修士,尚且还能够随意地变化人形。不过才在我剑下走了两招,这无论无何都说不过去。”
“唯一的解释,便只剩下一点。你留手了。”
“聪明。”那人由衷地为他鼓了两下手掌。
卢湛笑意渐敛,说道:“是你把我想得跟他们一样笨了。”
那人轻哼一声,目露凶光,旋即便朝着卢湛所在的方位,轻轻动了动手指。
半晌后,一寸黑芒凌然显现在了卢湛的眼前。
不给其反应的时间,嚓啦一声,旋即猛然穿刺过去。
卢湛鞘中之剑跃跃欲出,迅速阻隔在其中。
“噔!”
斧钺相击,如同音阶极高的钟磬,乱人心神。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捂紧了耳朵。
剑尖同黑芒前端相接,针尖对麦芒。
当中的僵持约莫持续了小半刻钟。
最后,长剑在半空中抡出一道半圆,黑芒顿时受力一空,瞬间向前俯冲过去。
长剑瞧准时机,凌空落下将其斩断。
“切。”松针树端的那人冷哼一声,信手抓向空中,那段漆黑瓦亮如黑芒般的墨角旋即回到了他的手里。
只见其双目一凝,眸子深处忽然生出两团如炬的黑焰,生生且不息。
单手抚过之处,先前断去的墨角再度恢复如初。
卢湛执剑在手,摸了摸下颌说道:“你这角倒是有几分意思。”
“它叫朔风,同我一样。”
那人略有得意得挥了一挥,正说话间。眼前忽地剑气翻腾,满地松针竹叶宛如一道青龙,倏然卷席至他的周身。
“真当在夸你呢?”卢湛横剑翻转,侧至那人的身后,下一刻便要削去他的首级。
而那名为朔风的妖人却是轻笑了两声,整个身子很快便如入水般消失在了原地。
“剑道乃是正道极致,似你这般剑走偏锋,何时才能窥见真章?”
不远之外渐起一道风烟,倏忽间朔风的身体再度落了下来。
卢湛立于树端、斜身负剑,左手捻诀欺身又欲往前。
朔风见状叹了口气,“你才刚刚破镜,不是我的对手。”
“打不打得过,总要打了才知道的。”
卢湛跃出一步,而这一步的距离足有十丈之巨。
他的脚下便是道盟一众的修士。
或者准确的来说,靠他最近的内周一圈的修士,同样都是出身于剑气宗的习剑弟子。
只见其轻蹬树端,人身旋即飘飘欲起,恍如升仙。
而位于他脚下一片的青衣剑士,各自暗中都掐起来剑诀。
停在远处的朔风仿佛是感知到了周围风势与元气的变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起势!”
卢湛悬于半空,随其如剑般的声音砸下。
“锃!锃!锃!”
树野林间,无数柄锋芒毕露的铁剑如临感召、簌簌出鞘,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卢湛的身边。
一道杀意凌然的剑阵随即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