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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剑阵。很好。”

风势忽转。

立于远处树梢的朔风,随意地从风中抓取来一片青叶,然后放在嘴里咂摸了下滋味。

“如何?”卢湛剑目过人,自然是看得极为清楚他的这点动作。

“不怎么样。”朔风摇了摇头。

卢湛继而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可尝出了些什么?”

朔风想了想,回应道:“好大一股子的血腥味。”

卢湛故作深沉地沉吟了半刻,幽幽地说道:“大风起时,岂不落人头。”

但朔风却好似是没有听见一般,说着他便又向着身后望了过去,指了指一边,然后又指向了另一边。

“应该是从泾水上飘来的。阁下不妨猜猜看是和尚的、还是我的那些族类?”

“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你。”卢湛莞尔,笑容中多有阴险。“云梦上镜的实力,明明有很多次的机会无论是斗法、还是脱逃都能做到,但结果你却都没有。这让卢某不得不深思其中猫腻。”

他说罢,旋即轻轻叩响了距离他身前最近的一柄霜剑。

“噔!”

一声剑鸣。

而接踵在旁的另外两柄长剑紧接着就颤鸣了起来。

先是两声,然后三声、四声,直至无数。

剑鸣居诸不息,恰如触碰到某种开关后产生的连锁反应;又如湖心一点泛起的清漪,缓缓荡向四周。

层叠簇浪,似有无形的涛声奔涌至了朔风的跟前。

但还未曾聚势,结果便在下一刻里散作虚无。

卢湛这是在试探,而且明显还是结局以失败告终的试探。

不过这却并非是全无所获,因为他分明看见朔风在漫天剑势的威压之下退后了半步。

所以,一切并不是彻底没有转机。

但是同样花费的精力也是相当之惊人。

所以为了将人员的伤亡与资源的损耗减至最低,于是他肯定了心头的想法---和谈。

卢湛笑了笑,接着说道:“你是在等人吧。”

朔风不答,只是脸色略略显得有些阴沉。

这是默认,因此事情的答案此下便更加显得呼之欲出。

“可我了解的那个人,他是个天生的飞升者。大道无情,于己无益之事他大概率是不会做的。”

“就算前提是压上这么多同道之人的性命。”

卢湛叹了口气,转而俯瞰向身下的一众通天司修士。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倘若你现在自己主动的进入到脚下的这座传送阵里面来,我仍是可以保证按照先前他方鸿晋说的那样,安然无恙地保你送回妖域。”

“如何?”

朔风低下了头,眉宇间似乎生出了些许的乏味。

不多时,他又转头望向先前被卢湛削落一角的巨石。

卢湛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因为他知道朔风的态度在慢慢松动。

“很好的建议。”

“但我不接受。”

朔风摇摇头,缓缓将视线移回。

卢湛稍显错愕,但很快就又调整好了情绪,

“不再考虑考虑?”

北面原本灰色无光的天空,此刻再度升起一团红晕。

那是鲜血染成的色彩,只是分不清楚到底属于谁。

很快血光渐渐暗淡了下来,空气中随之飘飞过来数以千计的光束。

直到离的近了这才得以看清,那是数团幽微寒彻的火焰。

风吹不熄,自有一番奇异。

色泽上虽多有晦暗不明之处,但每一粒中分明都暗含着极为暴戾的元素。

方鸿晋袖手拂来,置于鼻间轻嗅了两下,眼笑眉舒。

陈平同时投来目光,只一眼便确定下此物的成分,“妖火。”

妖生而火存,道消则火散。

看来在泾水之上的缠斗已经有了分晓。

而这回方鸿晋也学得聪明了许多,竟也没有选择去与卢湛争先。

仅仅只是简单地指派了身畔的几个弟子,然后便凑到陈平的旁边,淡淡说了句:“陈师兄你认为他能撑多久?我愿意拿出一顿的酒钱。”

方鸿晋的这句话,问得很妙。

他并不是说的谁会赢,而是用的撑。

撑过了自然是赢;而撑不过的话,大不过也只有一死。

陈平亦是头也不回,很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有赌的必要。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方鸿晋笑了笑,不置可否。

诚然,就算卢湛破镜云梦剑术通天、外加之又有十方剑阵的拥趸。但在眼前的这只云梦上镜的妖兽面前还是略微显得有些不太够看。

更何况妖兽真身本身还是一只凶名赫赫的触龙。

世人皆知十年成蛇,百年成蚺,千年为蛟,万年化龙。中间太多经历劫数,并且都非是人身所能与之抗衡的。所以其一旦得道,五境之下的修士便莫能有与之争锋者。

只是朔风似乎是有所顾忌的地方,因此一直以来都未曾下有狠手。

声势之下,随后又见方鸿晋缓缓拉近了些中间与陈平的距离。

不过声音过于庞杂,故而也并没能听的仔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

......

一团淡蓝色的妖火随风而来,静静停靠在朔风的肩旁。

就好像是在倾诉衷肠一般,朔风竟也跟着卸下了所有防备。

卢湛目光一凝,以为是看到了机会。

顿时提剑横空,而包绕在其身周的那道剑阵随之翻转。

以卢湛的命剑为心,方圆十丈迅速画成一道剑圆。

阵中杀意瞬间由此攀升至了极点。

卢湛抬手轻柔地抚向宝剑。

剑泛微光,锃鸣不已。

此则并非恐惧,而是激动、雀跃。

卢湛的目光没来由地就温柔了下来,沉吟了片刻道:“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以前没瞧得上给你取个名字,从今天起,就叫你思归吧。”

说罢。

卢湛忽然感觉手中剑势猛然翻涌起来,擦啦一声,闪成一道足有数尺粗的白光,不受控制般骤然脱手而出。

“这家伙,给点彩头就得意忘形了。”卢湛说着,笑着又甩了甩手。

罡风骤至,幽微明灭在朔风肩上的那团冷火缓缓黯淡下来。

半晌后,旋即散作点点碎光,一如星河浩瀚。

朔风愣了愣,然后无奈地笑了两声。

与此同时,恰好是在当头压下的剑阵和他接触的瞬间。

嘭的一声,宛如银镜破碎。朔风的身体跟着竟也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陈平眉间一凛,顿时嗅出一抹极为陌生的味道,于是立刻仰天吼了一嗓子,“小心背后!”

话音落时,朔风的身躯即如阴魂索命般攀附上了卢湛的后背。

仿佛蛇蟒掠食自己的猎物,紧紧将其捆束其间。

他的面目逐渐倾向狰狞,不多时后,直接表露真身。

血口猛涨,意欲将之一口吞入腹中。

方鸿晋亦是知道为时过晚,于是立刻从锁灵囊里递出了一件上阶御界灵宝,精准无误横挡在卢湛身外。

卢湛得此片刻空闲,迅速捻好手诀,循声剑遁再度规避至剑阵中央。

......

......

“滴答...滴答...”

卢湛左手轻轻按住颈后,成股而出的殷红血液仍是顺着他的手臂淌落了下来。

他重重地喘息了两声,绕行在身周的数百柄宝剑随同其上下游弋起来,极富灵性。

卢湛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渐化人形的朔风,强行想让自己安定下来。

恐惧对于他而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但在此刻他确实无比清晰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不过这却并非是来自于朔风实力境界的压迫。

而是源于生死。

我辈修士磨练至今,争的就是与天地同寿。如果中间不幸殒命夭折,就算是参悟出莫大的道义功德,化成一捧黄土,也终是于事无补。

卢湛摸出一粒丹丸捏成粉末,均匀地洒在被朔风的獠牙咬出的伤口周围。

他虽然面色如常,但内里仍是心有余悸地想着,方才如若不是方鸿晋的那件灵宝,恐怕自己的脑袋在前一刻时就该被撕扯下来。

远处树间的朔风贪婪地舔shi着指间、齿缝的血液,然后面色一变,又啐了口唾沫说道:“遥想起上一次进到中原之时,似乎已经是有近千年了。原以为你们会有所长进,没想到这血还是这般的腥臭难耐。”

“喝了我的血,就得交托出付诸生命的代价。懂吗?”

卢湛冷哼一声,执思归剑在手。半步错空,身形同剑而起,啸成一道白虹,猛然朝向朔风所在翻滚过去。

汇成满月的十方剑阵紧随气候,凝成巨剑一柄。

上下三层,分别以品阶划之。

足有七丈,卢湛立于剑尖之上,风头一时无二。

“要我说几次才懂.......”

朔风按膝而起,右手旋即朝着卢湛袭来的方向缓缓横出。

“嗯?”

但在抬手的瞬间他却蓦地发现,自己的手上好像是被人用墨笔点上了些微的墨迹。

忽有雨点打落,墨迹立时晕染淡开,逐渐凝实显现成字迹分明的文书。

不多时后,这些文字顿时有如神明附体般,霎时连缀成串,像是粗茫巨硕的枷锁。

紧紧缝合住了朔风七窍四肢、甚至是五脏六腑。

朔风觉察出其中味道,于是俯身望向陈平。

陈平掐指念咒,点头颔首,然后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子曰:非礼勿视。”

说罢,他又提手轻轻拂过朔风的眼帘。

这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是生者劝谏已死之人瞑目。

甚是可笑。

卢湛却是不领他的情,拂剑冷声道:“多管闲事。”

不多时,朔风随意望来的双目如同不受控制般,骤然闭合起来。

眼帘之上,金光暗显。缓缓书就而成,两个正楷的“禁”字。

到了此刻,朔风似乎还是没有感觉出半分的危险,仍旧淡然地说道:“我就不信那人不来。那我就先陪你们好好玩玩儿.......”

言至此处,陈平忽然又用食指抵住唇边,轻声又道:“子还曰:非礼勿言。”

墨色深沉的字迹再度活络,细密而尖锐,宛如是世间最为锋利的针线。

只片刻,旋即又将朔风的口舌封禁了起来。

铮铮剑鸣,仿若巨浪翻涌。朔风身上的那件薄甲叮铃作响,时有火光溅射。

那正是卢湛长足七丈、如炬如怒的剑势。

浩浩荡荡、声势浩然至此,好似天道倾轧在即。

双手托住陈平后背的顾思危此刻缓缓放松下来,呆呆怔怔地看着头顶滔天的剑阵,忍不住说道:“卢师兄不愧是有小剑神的名号。”

“这怕已经有了南朝剑神何似,山河剑意的大半了吧。”

陈平冷笑了两声,摆摆手道:“这还差得远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们都看出来了卢湛此剑剑意之盛,已经臻入圆满。

但事有阴阳,盛极必衰。

如果此剑之后,两者胜负还是不能见分晓的话,那么他真的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

所以陈平才会冒着有悖卢湛剑道的本心出发,尽量提供给他一个相对温室的环境。

朔风这时手足被禁、口舌被封。既不能念咒掐诀,又不能执器御物。

等于就成了一个立在原地的一个活靶子。

这就大大增加了卢湛的成算。

而朔风自己也并没有任何慌乱、躲藏的意思。剑风凛凛,只见其轻轻侧了侧耳朵,然后十分淡定地勾了下尚且还能移动的拇指。

嘭的一声,自其断角处缓缓流淌出如许的血雾,如伞盖般擎在他的身前。

仿佛撑开的一道颠扑不破的障壁,阴阳两隔,两界皆不受任何羁绊。

陈平见状甩了甩手,刚要有所动作,结果却被方鸿晋拦在了前面。

一脸笑意盈盈地说道:“子还有一曰:非礼勿听。”

他说着,旁边的数十名晓镜宗弟子立刻围守在朔风所处的那棵雪松之下。

齐声诵念了几声隐秘的道诀,咬破食指,掠出半步然后猛然将手掌按到了地上。

野草间由此缓缓松动了几下,不多时后,仿佛源从地底深处一面圆润明亮的银镜,旋即祭出。

“我晓镜宗镇派灵宝之一的一气鉴,陈师兄觉得比与书院君子差之多少?”

方鸿晋有些欣喜地问道。

他问的当然不会是刚刚祭出的这面宝镜。而是借题发挥。

毕竟是一派镇宗之宝,就算他方鸿晋在门内很受用,也断断不会到达如此地步。

而且他这话其实很有歧义的成分在,如果陈平不是从他的眸子里没有看见丝毫的杂质。

恐怕就要不顾什么君子周正的礼仪,怒斥他几句了。

不过也好在,顾思危也是个二五仔,并没有听出他言语当中的不妥之处。

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无辜道:“先生说,君子不争。”

......

......

天空云雾渐散,天光渐至。

当第一束光线照临大地之时,又迅速被银镜放大数倍、折射到了朔风的身上。

于是,两股黑血缓缓从他的双耳流下。

至此,朔风的五感六识具废。

但恰在此刻,朔风好似又自心底听见了源于血脉深处的呼唤。

“风叔情况有变,赶紧走吧。”

他迟疑着转过了头,双目虽然紧闭着,但他能够格外确定就是在那个方向。

抿唇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殿下,臣太老了。已经走不动了。”

朔风如是念道。

他松开手。

咔嚓。

方才擎开的血色伞盖在一声轻微的碎裂之后,便节节崩断。

而朔风亦是颓下了身子,就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防备。

卢湛此时剑意之锐,人在剑前,化成一束流光,迅速穿过了他的胸膛。

然后,追随其后的数十来柄宝剑,剑身之上毫光大盛依次跟着思归剑带出的伤口,啸然而出。

好似百川到海、奔腾不息。

“咯吱...”

眼花缭乱的剑光之下,众人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朔风骨骼错位、摩擦带出的声响。

仿若感同身受,不由得触目惊心、冷汗涔涔。

......

......

“陈师兄,你可是输了喔。”

方鸿晋调笑着说了两句,而他所提及的正是先前两者立下的那项赌约。

陈平只是无甚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没什么。反正你也没赢不是。”

“那可未必。”方鸿晋啧了啧声,继而道:“在下先时可并没有认为卢湛有落败的意思。”

陈平微有些不悦,但还是忍了下来。

方鸿晋又笑了两声,然后将胳膊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那可说好了,等回了靖州后,陈师兄你可一定要还我一顿酒。”

“不能敷衍。还得是顿美酒才行。”

顾思危似乎也是看出了陈平面色的变化,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礼敬尊上的这种事情,还是由我这个师弟代劳吧。”

“我早在广云居里买了几张金券,这几乎足够方师兄你喝好几盅了!”

“那可太好了!”方鸿晋朗声笑道。

陈平深深吐了口气,此刻只想离这两个白痴远点。

......

......

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从卢湛的脸上发间淌下。

卢湛喘了口气,手臂颤抖着一斜。

而他身后悬飞不止的数百柄飞剑,顿时失了控制,如雨落般,哗然洒落。

剑落的同时,鬓角的青丝跟着星白了许多。

他旋即移步走到朔风的面前,眉头深陷,问道:“为什么不躲?”

眼下胜负已分,自然也没有了封锁住感知他的必要。

只见其摸了摸胸前被掏出的巨大空洞,血水不住地汩汩流出,“本来是想和你碰碰看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说罢,咳嗽了两声。

伤口的血还是没有止住,这使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加失了血意,颓然莫名。

“你悬在我头顶的那件东西,结果到最后也没有落下。”卢湛很是复杂地说道。

想了片刻,郑重其事地向其执了一遍剑礼。

朔风笑了笑,抬起头,“其实到现在也不迟。”

“什么?”

卢湛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味。

但在下一刻钟,他随即瞪大了双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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