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目光微凛,下意识地想要驭剑阻挡。但在方才的一番缠斗之后,此刻的他内府中已是再无多余的元气。
一念转动,其时卢湛腰间立刻宝光闪动,两道灵符随即附着上他的双腿。
不多时后,便见其脚踏步斗欺身欲逃。
而那枯坐下松针树端的朔风则转而一笑,肃然端坐着病体周围再度弥漫出一股浓郁的紫雾。
整个人顷时焕发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生气,犹如枯木逢春。
但在此时看来却更像强撑病体、回光返照的迹象。
只见其左手轻旋,不多时后,缠绕在他周身四体的墨迹锁链,恍然凝归于其掌心。
陈平身形一震,眉心紧锁脸色瞬间苍然数分下来。
然后朔风右手即时幻化成龙爪,猛地按下卢湛的肩头。掌心催动,一点铅黑色的光亮顿时没进他的眉心深处。
“敕!”
声随掌风齐至。
“什么?!”
卢湛躲闪不及,瞪圆了双目,竟再是无法移动躯体半寸。
而那一声镇敕之音,同样落在了下场众人的耳中。
陈平眉锁愈陷愈深,但见之膻中穴前衣衫渐红,过的片刻一口鲜血直接喷涌而出。
肩头一酥,恍若失神般缓慢跌坐下来,像是灵识散尽,生机也随之渐渐散去。
卢湛咬牙点破舌尖,一口腥甜涌上,眉心血迹渗出霎时掠出一道飞虹。
不过此时他已然成了强弩之末,因此那朔风只是轻抬左手,食中二指并立,便很是轻松地就将他那道元神所化的剑虹夹停在了中间。
“劝你最好省些力气,也免得多受些皮肉之苦。”朔风仍是以一派老神在在的表情说道。
卢湛望了眼陈平所在的方向,厉声问道:“你又做了什么?”
朔风笑道:“只是一些个简单的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罢了。”
卢湛又是一声冷哼,“知道你隐藏了实力,但没想到隐藏了这么多。”
朔风平静道:“是你自己托大。”
“五境云梦的修为,岂是你这观火境的实力能够撼动的?”
卢湛心底虽甚是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话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修行大道,每一境界之间的差距皆是有如天堑,此绝应非人力、灵宝抑或法器所能弥补。
卢湛随即看向了他胸口的那道空洞,脸色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下。
“云梦又如何?你现在不也依旧成了风中残烛,只等油尽灯枯而已。”
“说我托大,其实说到底真正托大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朔风用手捂了捂那道伤口,不悦道:“巧言令色。”
说罢,他便用双手掐好了剑诀。
天穹之上顿时乌云横生,霎时间里电光闪耀、雷鸣轰乱不绝于耳。
时有电丝炸出,激荡成符。
紧密贴合在寸步难移的卢湛体肤之上,硬生生衍化拖拽出数条极长的深蓝电海。
“啊......”
卢湛面目扭曲着,喉咙里发出声声凄厉惨然的低吼。
不多时后,整个身体竟是难得觅出一寸完整。
方鸿晋低喝一声,立刻指派余下通天司的弟子,“七杀殿呢?七杀殿道友何在?”
话音方落,松软塌陷下的雪地中立时闪出数道灰扑扑的影子。
他们不知是何时藏匿在了这里,如若不是方鸿晋的这一声号令,几乎不存在被人发现的可能。
他们便是七杀殿的刺客,是夜巷中最暗的雨,世上最锋利的刀。
七杀以杀入道,正乃是除去西西域紫竹林外的中原第一暗杀组织。
或许论起修士进境之间的感悟他们并不能算到最好,但若论起最高明的潜藏暗杀的手段,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于是片刻之间,雪影翻覆,罡风过耳,无尽的虚空深处簌簌落下一阵阵的灿然的火星。
过的片刻,只见朔风翻手一震,周身弥漫的那团紫雾旋即蔓延开来。
此之一下,不仅是七杀殿的那些影子,包括原本身受重伤的道盟弟子皆是瞬间双腿蜷曲,伏倒下来一片。
陈平撑地欲起,顾思危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轻声劝道:“师兄万万不能再出一剑了!”
陈平与之对望一眼,朱唇初起,旋即又将那柄青剑按到了他手中。
“君子讷于言敏于行。那你便代我前去!”
一语言罢,他立时将内府残存元气聚于掌心,道诀催动猛地打入顾思危的背心。
此一举,不仅将之推至人前,更是直接助其冲破了数年寒窗苦读,都不曾越过的那道门槛。
朔风笑意不减,左手随意凌风抓过,一截墨角恍然停刺在卢湛的印堂眉心。
“都别过来。”
朔风摸了摸额间断角之处,渐而起身。
蓬勃滋生的紫雾旋即缓慢涌向他的那道伤口,不多时后,竟是崭新如初。
仿若重新穿戴好了一件新衣。
方鸿晋脸色微变,迅速沉声喝回冲出的弟子:“停下!”
随即他又用密语传音,悄然嘱咐他们道:“此獠凶戾狡诈,非我等所能抗之,因此只可智取不许强攻。”
众人闻声而止,心下了然。
“尊驾如此大能,何至于对一小辈下此狠手?如今虽然不至酿成两败俱伤之局面,但生灵苦弱经不得折腾。”
“当不如我们双方各退一步,两全其美,诚然不失为一桩幸事。”
朔风似乎有所动容,指间倾斜,纡尊降贵地向他投来几分目光。
“你没有权利能对我发号施令。目下你唯一能做地便是袖手旁观,那么我便大发慈悲只杀他一人;但如果你实在要插手介入,那我也可以受些累,动些筋骨将你们全部杀光。”
方鸿晋咽下一口唾沫,心下又兀自忖度起来。
陈平看出他已然生出了退意,轻哼一声凝神御剑直取。
“噔噔噔......”
压倒下的松针叶林间渐渐传出几声响脆的木音,不多时后,从中缓缓走出几道朴素僧衣。
正是南朝观礼来的那几位大德。
他们眼下僧袍尽染血色,眉眼含笑缓步踏至。
陈平回身望去,只觉得挂在他们颈间的佛珠显得分外明亮摄人。
像是有无数妖骨头颅掩埋其中,只是梵音之下听得不甚明晰。
朔风眉宇骤变,目光掠过之处当时激射出两行黑芒。
僧人脸色不改,依旧一番泰然自若的姿态。
“阿弥陀佛。”
数声佛音颂出,佛光普照,黑芒无所遁藏顿时湮成齑粉。
朔风瞧得一击不中,也再懒得动手,单手附后冷声问道:“佛门有三戒:戒贪yin、戒饮酒、戒杀生。高僧大德今日可曾细数,自己手上犯下了多少杀孽?”
为首之白眉老僧捻指一笑,随即道:“一千三百四十六数而已。”
朔风问道:“大德是觉得如此数目仍是少了?”
白眉老僧摸了摸自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想了想说道:“地藏王菩萨有言:地狱不空,势不成佛。贫僧只是小僧,与菩萨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多乎哉?不多矣。”
朔风又是一声冷哼道:“菩萨也并非以杀证道,如此血戮,有伤天和伦理。大德就不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么?!”
“地狱本不可怖,是非只在人心。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此则诚老僧平生之所愿耳。”
老僧指作拈花,一举一动,尽显宝相庄严。
佛音落下,其时身畔诸位僧人合掌垂眸,肃穆宏伟。
朔风自嘲一笑,“我说不过你。但如果你也是来阻止我的话,我倒也不介意多出一条血债。”
老僧闻言,双掌合十缓缓退出半步,说道:“想来尊驾是错会了贫僧意图。”
陈平眉间一挑,听出其中猫腻;方鸿晋同样刚要开口,结果也是被那老僧抬手挡了回来。
“此话何意?”朔风表情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阵。
“贫僧此来并无止战弘毅之念,相反倒是相当认可尊驾先时的那般言语。”
朔风不解其意,于是道:“哪一句?”
老僧一面合掌,一面旋即虔诚地颂了一句禅语:“杀一人而救万万之众,佛说可行。”
深蓝电海中心,卢湛扭曲着转过了头,一脸狰狞道:“老和尚,你当是真的该死!”
老僧莞尔,两抹白眉随即随风飘荡,“不用施主多言,身后贫僧自会赶往西天亲侍于我佛莲座之下。”
“呵。”
朔风闻言轻笑,双目立时当中写满狰狞。
陈平与方鸿晋相顾一眼,后者多有犹豫。而陈平则是咽下藏于唇齿间的一粒丹丸之后,浑身气血翻腾,又迅速驭剑而出。
老僧又颂了一声佛号,深谷周缘四丈境地瞬时祥光笼罩,雾霭渐散。
不多时,雷鸣电闪的黑云深处同时缓慢凝实压下一道“卐”字。
众人顿感有如泰山压顶、步履维艰。
弘光披散而下,一道封闭至极的空间就此落成。此后任由陈平如何提剑挥砍,皆是无法损其纤毫。
“大德这是何为?”方鸿晋语色微作,态度中首次没了先前的那份尊崇。
若说以前是为了维护两国之间的那份情谊,但如果要是给脸不要脸,他们也自然不会介意撕破脸皮。
朔风眯了眯眼,古井无波的眸底渐而泛起清波。
老僧抬首报之一笑,又道:“血光不祥。因此贫僧就在此处,还请施主自便。”
“好!”
朔风朗声笑过,看了看身下众生,又看了看卢湛扭曲峥嵘的面目。
指尖轻勾,以其为心的数里之地瞬间雨雪除尽、寰宇肃清。
而后他又逐渐将手指指向了卢湛的心门,摇了摇头,缓缓又移至其下腹偏左三寸的地方。
紫雾聚集成剑,锋芒毕露之处正正指向了他。
“你既身为剑客,我便让你死在剑下,这也不算屈就了。”
卢湛心下骇然,脸色骤变道:“你怎会知晓我命门所在?”
朔风笑而不答,卢湛则是极力想要挣脱陈平禁制的束缚。
黑芒寸寸临近,每至一分便又骤然聚长数尺,剑势陡然攀升。
“放宽心了,大抵只会痛上那么一下。但如果不是只痛上了这么一下,你就会因此发现其实这点疼痛又根本算不得什么。”
卢湛自是不会听从他的言语,挣扎着啐了他一口唾沫:“妖言惑众!”
朔风不愿同他争辩,视线旋即眺望而出。
一时间像是远到了极北之地的雪原高山,但回过头来却又不过近在眼前咫尺。
卢湛品出了他的那点心思,到了如今这份田地,他仍是再赌。
甚至不惜付诸于自己的身家性命、千载修行,都硬是要将那人引出。
但他又如何知道,那人是真真的不会出现的。
一念及此,卢湛缓缓低下了头,面色中满是无可言喻的黯然。
但愿那人不来;
但怨那人不来。
片刻后,朔风缓而回神过来,冲着卢湛挤出半点笑意,“你可以去死了。”
卢湛冷哼一声,双目微合,通体窍穴当中当即挥散出如缕如许的幽蓝气体。
气体遇雷不散、水浇不息、风吹不走、雪侵不融。
其间气象万千,似乎是蕴藏着无数凶狠暴戾的能量。
朔风眉头一挑,说道:“散灵兵解。阁下当真好胆量,但这同样不失为一条取死之道。”
卢湛怒目圆睁,寒声道:“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你做垫背的!”
说罢,他双手掐好子午诀。
数声绽裂传来,像是蛋壳龟破般层层剥解。
“那边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剑快。”
“去!”
剑鸣突起。
斜风细雨。
松叶如水翕动,不多时后,雨珠由远及近缓慢落下。
卢湛停下动作,惊鸿一瞥,忽然诧异地发现朔风悬停在他下腹的那柄紫剑。
在雨水的浸淫之下,一阵呲啦啦的声音之后,竟是缓缓消解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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