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剑仅在半空停留了片刻的时间,一场秋雨下来,很快消解融成了一堆液状的物质。
看着有些粘腻且滞浊,总之是让人感觉极其不适。
雨水渐行渐止,寒风却仍旧在肆虐。
半盏风雅的雪片混淆于北风,缓缓又从靖州城中飘荡而来。
朔风失神片刻,旋即望了眼云雾时散之处那座古城的漆黑城郭,颤了颤手。
不多时,一股炫目夺彩的毫光自城中激射而上,直入云端九九重天。天宫震颤。
毫光约有数丈来宽,延伸极广。周遭一切无主之物不及与之相撞,旋即便溃散于无形。
林中众人看在眼里,方鸿晋与陈平二人更是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那是杨家的神通。”先是方鸿晋随意地说了一句,因为他从风中嗅出了海上的生涩。
“是。”陈平同样简单地回应道。一样是入了涵虚境的修士,所以他的六识自然也很灵敏。
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很是轻松,这也同样反应出了各自的心情,皆是因为此道光芒的出现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有了杨家的看护,至少短时间内可保卢湛性命无虞。
但顺遂的时光注定总是不能长久,轻松之后到底还是不免得深思一番当中利害。
于是,依旧是方鸿晋率先发问道:“杨家的人不在东海上好好守着,怎么会有这闲工夫跑到北境来凑热闹的。”
顾思危想也没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印有官府印章的公文,说道:“朝廷在派遣通天司的四日之后,曾象征性地发过一片公文。大致地意思便是说浩劫降至,生灵有倒悬之急,希望世间修真者皆能尽其所能、施以援手。”
“杨家以观入道,估计是从中间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文字,这才赶来的。”
方鸿晋思量了一会,然后又问向陈平,“陈师兄以为,是敌乎?是友乎?”
通天司除了名义上钳制道盟百门以外,其所能真正掌控的辖区实则不会超过四州。
金平、神洛是为初子王城自是不必多说;其次便是涂山所在的商州,一直与南朝接壤,两国商贾走卒之间的太多交易几乎多是在此地进行,因此千年以来,在朝廷的刻意授意之下,商州已然成了两国共荣的中立所。
还有就是东海三州。万年前为预备海外异族,以及天风、海啸、兽潮的侵袭。道盟与朝廷共同炸毁了不周山,并且用里面特有的灵晶钎石铸造出了绵延万里海滨的恢宏巨制---于危墙。
然后将其交由天门圣宗看守。而且随同一齐交由到天门宗麾下的还有于危墙下的东海一干宗门、以及世家。
其中便有世居于灌江口的修仙大族---“天目杨家”。
故而,方鸿晋才会特地有此一问。
陈平想了想,意味深长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方鸿晋听罢,嘲弄一笑道:“那他们可要失望了。”
陈平笑了笑,没有再接下去。
南朝的一众僧人法诀翻转,隔在周围的金色光墙旋即愈加趋于凝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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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掠下朔风鬓角的几绺发丝,随之落下的,还有他那悬在空中的手臂。
卢湛忽感禁制稍解,来不及多想迅速收拢扩散疏离的内府元气。挣脱了束缚,脚踏神符瞬息闪至树下。
“看来是我命不该绝,就算天道也要祝我一力。”卢湛嗤笑了两声,信手召回远处的思归剑。
卢湛二指并拢,轻轻抚过冰冷非常的剑刃,淡漠地望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决定宝剑品阶的关键,一者是依附于所需天材地宝的珍奇程度,二者则是铸剑师所用锻造真火的纯质,三者则为维持剑基韧性的精魄。”
“三者之中,完成其间任意二者后,铸成的宝剑皆可名列上品。若是三者皆成,即是千载难逢的仙剑。”
“可惜这样的剑,世间仅有。我师父卢老头儿的掌门剑折镜算一把,南朝剑神何似的九歌也算一把。”
“而我的这一把,因为在取用的材料之上除了些许差错,好歹为了不辱师门,所以就不得不在后两者的身上下些功夫。也亏得是老头子贡献了三团真火,不然就那点材料估计也撑不到今日。”
他的话说的很杂,人不在其中,似乎并不能抓住当中的重点。
而朔风听出来他的意思,于是就这样望着他,呆滞的目光显得极为平静。
静的如一潭死水、翻不起任何的波澜,或者说他本来就已经该死了。
也许就是那冥冥中的一点微末的信念,让他强撑到了此刻。
“呲......”
朔风忽然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气息似乎是源于他自己的身上。
就这种念头,他旋即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但是却是从上面抹下来了一片片灰黑无端的皮肤碎片。
卢湛同样注意到了它的变化,话锋转入重点,说道:“或许在你放弃抵抗的那一瞬间时,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因为我的剑所取用的剑基乃是南海溟蛟的一根毒牙。”
南海溟蛟,那是南朝书剑崖的镇宗神兽。
而它的毒牙,更是每隔三千三百三十三年,才会从其身上掉下来约莫一丈来长的稀世珍宝。
其间所蕴藏的毒性,几乎是神洛护城兽土螣蛇的数倍不止。
朔风同属于妖族,当然会知道那溟蛟所能代表的分量。
所以在听罢卢湛的言语之后,他双目一闭,如同释然般地垂下了双手。
袖口中随之泻下两道汩汩而出的血雾。
四肢百骸上包裹体肤的凋敝剥离,亦于此刻愈演愈烈。
他的生机在片刻之间流失将近大半。
而他所身为云梦境大物带来的威慑,却并未因此削减半分。反之,则是缓慢攀升了上去。
卢湛目光一凝,如临大敌。
方鸿晋侧身向那群和尚恳求道:“高僧法相庄严,请开出一道裂口容我那道友进来。”
白眉老僧笑而摇头,“那位妖族的施主是在求死,此时我若松懈了一刻,那在场的诸位皆是要随我见上我佛了。”
陈平拍了拍方鸿晋的后背,摇摇头,示意不必求他。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和尚渡己比渡人要看得重的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剑出于鞘,必迎罡风。这本来就是他的道。而躲不躲得过,那就是他的劫了。”
陈平很是平静地说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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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后,朔风的身体已经尽数飘散进了风中。
剑光一凝,下一刻却又瞬间化成了一柄通体鬼雾弥漫的血色长剑。
以身为剑。
这是他对身为剑修卢湛的最大尊重。
卢湛同样深谙其理,丝毫也不敢怠慢。
暗中悄然掐换了数十个剑诀,但都觉得不大稳妥。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化繁就简,十字格挡横前。
结了一个剑气宗入门剑术中的最易一式---归一式。
并非托大,这同样也是对其予以的尊重。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一生万物,修道越是极致,便越能了悟其中的道理。
“请!”
而正是在卢湛结成剑印的瞬间。朔风五境修行所化的一柄血剑,迅速穿袭而至。
没有过多的花里胡哨,依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式平刺。
卢湛选择将其硬接下来。
但云梦大物毕生心力所化的一剑,更何况还是一头已经修成人身的千年往上的黑水妖龙,这又岂是如此容易就能接下的呢?
“嗯....”
卢湛闷哼了一声,倒退出两步,只觉浑身气血止不住地翻涌起来。
他全力抵挡,但仍旧挽救不住寒剑屈结成弓的现实。
剑者,宁直而不屈、宁刚而不柔。
这一剑,他已经是落了下风。
但卢湛并不甘心就此失败。
就算是身死道消,但如若抵挡不住而侥幸苟活下来,心境上也会因此扯上影响。
因此,他孤注一掷将全身气力都调转到了思归剑与血剑相接的一点。
全然没有注意,自己的背后已然疏于了防备。
砰的一声,卢湛忽地觉察手上力度一空。
耳畔风声过去,一道阴沉至极的声音落下。
“这一招,就当是还给你了。”
北风过境。
血光陡然大盛,映满了半张天空。一道凛冽森然的血剑蓦然遁出,朝着卢湛背后第三根脊椎猛然插入。
“咻!”
紧随其后,一阵破风之音骤至,前一刻分明还在百步之外的泾水之上,下一刻就已到了林间。
“锃!锃!锃!”
一丝青光突现,而后向外渐渐生长出去。雨水随即加骤,幽若清亮的剑光反耀其上,宛如是落下了一场剑雨。
于是震耳欲聋的金石之音贯鸣而出,响彻四野。
以迅雷之速,险之又险地将那柄朔风性命所化的宝剑震退至数十步。
随后欺身直上,当空一击猛地又将打落至深坑底部。
宝光隐没,瞬间显出兽角峥嵘的原形。
卢湛回神过来,冷冷看着悬停在其眼前的那柄青色玉剑。
仅是瞥见了上面镂空镌刻的舒卷云纹,他便明白过来了执剑之人的身份。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出云剑,也是曾在一把江湖之上掀起过十年腥风血雨的寒剑。
只是后来易主之后,声名也随之暗淡了下去。
不过声名终究外物,时间磨平的棱角从来不会包括宝剑的锋刃。
“嗡!”
青剑一闪即回,沿着方才来时路重新向着林外飞出。
卢湛轻笑了两声,跌坐下来,如释重负道:“你他娘的可算是来了。”
林间青光闪烁着,仿佛是在随着执剑之人一同前进。
铺满雪花的地面,比起刚才又要松软上很多,走在上面,传出的声音也很是明亮。
那人缓缓自阴影中露出了面容。
清朗俊逸,只是有些疲惫,仿佛多日都不曾歇息。
而他的身后一定距离外,还跟着两个体形纤弱的小童。
他们的腰间,同样穿插着两柄品阶极高的灵剑。
试问如此行装,除却他通天司左护法周忱外,还能是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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