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境,约莫是在周忱脚后半寸左右的低洼处,一根原本被压至塌陷的霜草忽然间脱土而生。
纤柔细弱、却又过分熟悉的紫雾源其根部生出,裹弄着尚且湿漉的泥泞。
从精致入扣的裤袜下潜游上行,一只宛若恶鬼的面孔逐渐趋实成形,然后延展伸驰缓缓包裹住了周忱的四肢百窍。
如附骨之疽。
但又更像是披挂上了一件虚妄不实的紫色茧蛹。
周忱也随之感知到身周元气的轻微波动,但并未表现地太过惊异,仍只是简单地笑了两声。
投出的目光向着眼前拂动的雨丝移动出去,面色不改道:“找你呀。”
话音方落,一缕白光旋即疾驰而至。
雨丝骤乱,引得周忱青丝剑袍猎猎作响。
茧蛹瞬间被照退数丈,如同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裸露阳光之下,呲啦啦的响声过后,顷刻溃不成军。
“没事吧。”方鸿晋呼了口气,缓缓收回祭出半空的那面宝镜。
周忱识海里响过了几道隐晦的笑声,他知道这就只是笑给他听的而已。
因此摇摇头,轻声道:“死灰复燃而已,掀不起浪的。”
然后又满含深意地望了眼方鸿晋的那面宝镜。
方鸿晋知其所想,说道:“并非周大人想的这般。这只是本宗镇宗神兽,通过一些特殊神通量化打造的愁云镜。宗内弟子人手一只,对上普通的妖兽仅能用以自保,如果要比起一气鉴那更是不知差了多少。”
周忱闻言不语,旋即侧开了身子,将手摊向雨中,清俊淡漠的脸上如常挂着浅淡的笑意。
方鸿晋有些慌乱,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语间的不妥,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此时卢湛剑势渐盛,一连数剑斩下,如虹剑气誓要将方圆百里的生灵彻底除尽。
陈平走来拍了拍方鸿晋的后背,说道:“不要多想,师兄他向来就是这种冷淡惯了的性子。”
------
如果说,三尺青锋是道盟剑修们的剑,那么这罡风不断、邪魔不侵的雨丝,便是整座天地的剑。
所以每当世间有一场大雨落下之时,天地间的剑气便会从此攀升数倍。
卢湛的剑起剑落,剑势不减反升是这个道理。
周忱的沐雨而立,双目微闭感念天地剑气消长,同样也是这个道理。
方鸿晋畏于两人的剑气,退至人群之后,仍是觉得不妥于是单手背后,暗中又掐出几个阵印诀。
白眉老僧眉间含笑,淡淡地望去两眼,左手捻转成花。
不多时后,周围三尺斜斜落下的雨丝缓缓在其手边,同时聚成一只含苞待放的无色雏莲。
佛号颂出,屈指将其弹入天空中压下的那团阴云。
雏莲遇雨则绽,每进一寸便盛出瓣莲。
等到彻底没入云层,亦是完全盛放。
方鸿晋旋即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前霞光大盛,脑中蓦然想起了曾经所见的一幅画面:
西方有佛,初生坠地便能行走,且一步一生莲。
云中绽射的丝丝缕缕光束,一如先时坠落的雨丝,亦是世间锋锐难当的宝剑。
当其普照下界的瞬间,枯枝遍地的松林里,那几棵突兀生长着的翠竹枝叶间忽然摇曳了起来。
随后,大地间隐隐卷起灰线般的流风,四面八方而来,缓缓倒行灌进阴木青竹的根部。
于是,青竹更显苍翠。
而四野的那一圈竹木,却在瞬息被耗干生机,顷刻干瘪下来。
但是枝干能够掐出水来的地方,并非青色,而是呈现出凶狠暴戾的血色。
青竹由此蔓延生长,一往无前,很快便超过了周围极高的寒松和雪桦。
很快无数冲天而起的血柱自其间满溢,蓬勃肆意的血雾很是轻易地将众人包裹在了中间。
那些血柱的排布似乎暗合着某种规律,威势摄人、但又晦涩难明,就像是遗失千年的某种诡谲的邪术。
术法似乎是为他们量身而造,观者皆然不寒而栗。
“一个个的除之不尽,真是麻烦。”卢湛斜剑横眉,颇为不耐道,“我早说这地方古怪的很,就应该将地方向南境迁移三十里的。”
“泣血咒?”陈平眉心微蹙,喃喃道。
顾思危扶持在其身畔,即使是声若蚊蝇的言语,他自然听得十分清楚。
“就是西域魔祖用以亿万生灵祭天换血的那邪术么?!”顾思危表现得极为震惊,似乎是闻听到了足以滔天的祸事。
书院典藏世间所有孤本子集,无论是正道剑谱法咒、抑或是外族邪魔旁门左道,皆是有所涉猎。
而且更何况还是全天下都无人不知、臭名昭著的泣血咒术。
这还正是八百年前,西域乌丸国国主、而后又被万世邪修恭称道祖的“魔轮尊者”,为求通天捷径,结果却换了个身死道陨惨象的大魔邪功。
陈平点点头,想了片刻,然后从袖口摸出一簿小册,写写画画道:“看来事后回山,少不了要请老师请教了。”
约莫半刻的时间,粗约四丈的血柱渐渐敛下,霞光从阴云中透出的缝隙渐渐被涌起的云浪缝补。
方鸿晋此刻睁开眼,只能从中依稀辨出一朵金莲的大致轮廓。
不多时,也决然不见了踪影。
半晌后,阴云底部忽然又闪下一击雷霆,雨声旋即大作。
但在此刻卢湛却是停下了挥剑,斜剑走到周忱身边,路过和尚面前的时候仍不忘冷声嘲讽一句:多管闲事。
“破镜了?”周忱微阖双目,轻声道。
卢湛嗯了一声,没有太多或喜或悲的情绪,仿佛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应该不止它一个。”卢湛将思归剑抱在怀中,冷声道。
“我知道。”周忱提手轻止,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他不过只是个引子。”
卢湛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周忱眉头一挑,抬起的手逐渐放下。
“剑修斗法讲求万事一剑,所以从一开始时我就很注重保持和他之间的距离,除了一些必要的碰撞接触,几乎不可能存在深层了解的可能。但是他却能在没有任何勘验的前提条件下,没有丝毫犹豫便对我的命门施以杀招,这说起来实在有些奇怪。所以我怀疑......”
万物皆有缺憾,无论是源其西域云州的那条御界长城、又或是东海上筑实的于危墙,都存在自己相对脆弱的一点。
修士当然也不能幸免。
但是通天司执法的档案,很多年前就已经上报收录在了总坛的密库中,里面记载了大部分弟子的善用神通、兵刃以及命门所在。
但这些东西,除却当事之人自己,便只有看管府库的上位有权知晓。
如果事情真的想卢湛所言这般,那么通天司的上层很可能出现了极大的问题。
但他不敢细想,因为一旦猜测错误,不仅是卢湛他自己,那么就连剑气宗满门都不可幸免,因此他才说的怀疑。
周忱再度想起了郭淮说与自己的话,同样也不敢担起这责任,于是立刻又抬手制止了他。
“不要多想。一定是你自己的问题。”
周忱朗声道,然后扫了眼身后通天司、同样也是来自道盟百家的众人。
假以雨声,剑语传音又对着卢湛轻声道:“我将修书一封,事后自会有人暗中访查的。”
卢湛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旋即拱手又道:“妖龙已死,早先埋伏的泣血咒术也已被和尚打碎,接下来他们就是想有太大的动作,想来应该不会再在这短时间内了。”
周忱合上双目,正又要感知天地剑气。
一念所至,他觉察出雨丝剑气的流向有了些许的变化,似乎是在逐渐向着某一个不定的方向聚集过去。
“嗡!”
破风声。
卢湛与周忱同时侧去耳朵。
“还是北境传来的。是箭吗?”卢湛眉心微卷,云梦初境的剑识已然外放至百丈以外。
“不。”
“是剑。”周忱纠正道。
于是,过的片刻,远处的松林枝叶掩映中,忽然激射而下一道紫芒。
其尾簇的箭羽上拖拽着几条极长的光迹,就像是紧紧捆绑的数根粗约两尺的锁链。
早在射出之前就已经钉死了目标。
但它的速度似乎有些缓慢,甚至足以给场下人留下两息思索的时间。
卢湛向左,周忱向右。
两人亦是十分默契地退出了半步。
半晌后,一支通体包裹着紫色魔气、且锈迹斑驳的铁剑,深深插入进两人中间的土壤。
剑威不减,仍旧急速旋转着穿插进了更深的地面,剑尾的激荡也是过了很久后才完全停下。
卢湛剑目微凛,眼前骤然闪下一段蓝光,中间矗立的锈剑瞬间从中折断。
紫芒消逝,生机从此断绝。
卢湛收剑在侧,冷声道:“一柄不入流的废铁而已,竟然也敢出手。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们了。”
周忱撇了撇嘴道:“是你。别带上我。”
说罢,他又解下发间的玉剑,有些怀疑地丈量了下其间的距离。
约莫半尺。
周忱隐隐觉得不对,仿佛觉得射出锈剑的目的,仅仅是为探路而已。
但他尚未来得及出口,松枝间两段凌厉的剑锋不由分说,再度骤然射落。
而这次的两支剑矢,比于之前的那只精准程度似乎更要好上数倍。
没有半分的停滞,罡风凛冽、聚拢着周天雨势,然后直指向两人的胸口。
卢湛大病未愈,饶是不敢托大。于是在与周忱相望一眼后,两人又各自向着身后退去。
卢湛退入道盟人潮,而周忱则是脚踏飞剑,一步跃上了烟云缭绕的深坑谷底的上空。
长剑尾翼拖拽的光迹在此刻骤然放亮,有如附灵一般,顿时调转方向,又向猛然朝着两人撤退的方向追冲过去。
方鸿晋搓捻了下手指,要说的话刚到了嘴边。
一左一右,一青一红。
两道奇谲的剑光同时出现,然后又同时斩落向那柄长剑的中心一点。
啪!
宝光披洒一丈。
长剑尾翼光剑消逝远走,失了灵彩,从此黯然不在。
“谢咯。”卢湛呼了口气,飒然拍了拍面前两人的胸膛。
温言折剑回鞘,温声道:“没有的事。”
而温酌则是雀跃地说道:“记得欠我一顿酒就是了。”
卢湛旋即朗笑着答应了下来。
悬着的心情没来及放下,接踵而至的粼粼剑矢,旋即穿林破风而至。
方鸿晋与晓镜宗弟子临时撑开的阵法,也只能尽力护得周围数人的安全。
“咻咻咻!!!”
于是一场剑雨过后,光影漫天。一些个境界稍低的修士抵御不住,自然免不了被长剑穿胸而死的惨淡结局。
“还是查不出来么?”
方鸿晋怒斥了一声。
但团坐在其身后观音宗弟子亦是万分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光影错乱纵横,要想分辨其源头所在。实在要花上不少功夫。”
陈平闻言,然后迈出一步。
飞书画符,蘸雨水为墨。瞬时凝成一张追位符,寻踪望迹沿着其中一只剑尾未散的光迹飞出。
咻的一声。
层叶染霜,飞雨让路。
一时间原本躲藏云后、晦涩不明的始作俑者,似乎此刻只近在眼前。
------
而反观周忱这边的情况,相比下,又要显得乐观许多。
毕竟是云梦上镜成名已久的剑修,差距自然摆在那里。
因此在对待起当头盖下的剑雨时,不过简单地颂出几句剑诀。
周身上的几处命脉,瞬即被命剑分身擎出的屏障包裹在内。
剑光不侵,一如阶下听雨。
而此刻在陈平那道符箓探照之下,匿于雾霭的那人旋即显露全部身影。
那人站在立于远处的一道崖坪,脚下遍布的是先前方鸿晋派出的那队人马的尸首。
无人生还,兵戈满道。
然后便见其随意拾起了手边的一柄断剑,搭弓瞄准,聚转内府元气。
气势之滔烈,竟使得周围的几寸天地都变换了色彩。
有几个眼尖的修士很快辨识出了他的身份,然后朗声道:“是飞星谷的季筠!”
飞星谷乃是属于中土潞州的一道仙派,早年主修剑术,后来又被剑气宗拉拢成了门下的附庸。
因此他现在能以剑当箭使,便算不得稀罕。
而真正足可称奇怪的一点在于,他现在竟敢剑指同道!
除非是被邪魔附体、乱了心智,那么便是早就生有二心!
卢湛胸口顿时发闷,一时心血翻涌,气急发作差点昏死过去。
幸得一旁伫立的顾思危及时封住了他的穴道,稳住其心神后,这才得以阻遏住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