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层叠的云雾中开出了一眼缝隙。
无风亦无光。
原来是时刻已近黄昏。
谷底的雨雾随即缓缓褪尽。
但远处展露出的天色里,又似乎悄然地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血色。
卢湛跃剑而出,周忱被陈平扛在肩上。
睡意安然、生死不知。
方鸿晋见之面色微白,立刻关切地问了两句,“周兄如何了?”
卢湛哼了一声,斜剑过去,没有接他的话。
轩辕宁娥打破僵局,咳嗽了两声,“元气脱尽、心脉皆毁,情况并不是很容乐观。”
“啊。怎会如此?”方鸿晋闻至,脸色瞬间阴晴不定地变换了起来。
卢湛想来还是没能将周忱的劝谏听得进去,心里仍是忍不住地腹诽了两句,“要不是你小子瞻前顾后,前怕狼又后怕虎的,我们至于这样吗?!”
旋即,方鸿晋恭敬地向其执了一礼,颇为庄重道:“恳请道友定要尽力护住周大人的性命,事后至于诊金几何,报上通天司的名义这都不成问题!”
“通天司?”轩辕宁娥柳眉微蹙,似有不悦道:“很了不起吗?”
诚然,身为药王谷这一辈硕果仅存的几位传人,轩辕宁娥这话当然并非大言不惭。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子境内每逢天灾人祸、战火横灾,朝廷太医署的太医们抽调不出手时,少不了又要去烦劳药王谷的医师。
以一人之力同时医治十人、百人乃至千人,的确不在话下。
因此得罪他们,实在是一项十分不智的举动。
精通药理之人要想将满城弄得风雨不宁,说实话真真的要比一场混战来的容易得多了。
但方鸿晋被她这话噎得有些不明不白。
短暂的沉默后,又是陈平忍不住解释了一句:“方兄牵肠挂肚之意,我们亦是了然。想来医者仁心,就是不用你说,轩辕姑娘目下也定然会是这般考量。”
轩辕宁娥眉间稍解,颔首道:“我自会倾尽全力,但却并非于此。”
“何意?”方鸿晋摊手相请。
轩辕宁娥伸出两根宛如羊脂的手指,说道:“以他现在的这种情况,必须马上进行一场大手术。”
“所以,我需要一间足够安静且不被人打扰的净室,以及充足的药材。”
“好。”方鸿晋想也没想,连连点头。
一息后,还不曾等众人反应过来,天边落下的微雨中忽而又多出几分火热的温度。
风声摇曳,林木簌簌而动,晃落无数青叶。
无声无迹,一如蓦然遁出的宝剑,柄柄杀意凛然。
卢湛仰剑嗤笑道:“真是,没完没了还。”
方鸿晋很快也注意到了周遭渐变的色彩,无由拭干净颊边淌落的汗珠,
“只是...我们要是都走了,这里情况该留给谁维持呢?”
“沙沙...沙沙...”
依旧是在林间阴影下的那块坐到凹陷的白石上,久时不曾言语的老僧赤足落地,缓缓而至。
“要不还是交由贫僧吧。”白眉老僧双掌合十,双脚停靠在方鸿晋身后约莫半尺的地方。
这回方鸿晋倒是没有第一时间便去接话,而是抬头和陈平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阵。
毕竟是异国遣来的使节,通天司众人在时,出于礼节自然要礼敬三分。
但若只是单单剩下了你一方势力,情况却又要不一样了。
因此还没等那两人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卢湛旋即横剑一指,轻轻抵住老和尚心口悬挂的一颗佛珠。
颐指气使道:“你也走。”
语色微寒。
如宝剑两边开刃,半点不留情面。
“叮。”
老和尚的身体似乎又往前面挪动了下,佛珠轻触剑尖,传出极为微弱的声响。
卢湛以为他想动手,右手翻转很快便掐好了剑诀。
但那老僧却是眯了眯眼,缓缓又退了出去。
旋即极为恭敬道:“理应如此。”
老僧说着又将头埋得更低,而眼周周围的沟壑却显得愈加分明起来。
无忧、无喜亦无悲。
俨然一副出世真人的肃穆庄严。
卢湛笑了笑,然后将剑收回,“你们都走吧,剑气宗还有飞星谷的几个弟子留下就行。”
方鸿晋很快松了口气,拱拱手道:“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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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泾水往上,中间距离靖州城的距离其实并不能算的太远。
更何况还是入道以后的修士,御器而行五十几里的路程,到底也不过数息时间。
月明星稀,宵禁过后,城中人烟亦是随之稀落了下来。
因此为免去不必要人世的麻烦,初到西城口时,北镇抚司衙门便早有几辆精美的车马恭候于此了。
东道之谊在前,众人饶是心绪不佳,也只得在南朝老和尚阿弥陀佛长、阿弥陀佛短的声浪里。
目送着他们先一步进了城。
倘若卢湛此时在此,恐怕又少不得要将他们怒斥一顿。
“大人先请。”方鸿晋这时亦然从一面古朴的拙镜上敛下身形。
不多时后,又极为恭敬地掀起了当中一辆马车的珠帘。
周忱的身体此刻已是从陈平的后背,换上了温酌温言两人命剑搭成的支架。
三人很快鱼贯而入,不见丝毫犹豫地悄声摸进了马车。
方鸿晋看了看立于城外护城河边的轩辕宁娥,又道:“轩辕姑娘也请上车吧。”
陈平双手环抱,眉心微蹙、似有不悦。
虽说是出于对周忱性命安危的考量,因此选择将医师与病人共处一室。
但在陈平眼中,她轩辕宁娥的第一重身份终究还是女子。
男女授受不亲。
这毕竟是身为人者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正因如此,世俗人家皆能明晰的道理,要说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修道之人不懂。
那还修个屁的道!
但那轩辕宁娥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或者说,是因为她的目光被更加绚烂的景色给吸引了过去---
那个方向,好像正是他们来的那处寒松林。
不过当下应该只是剩下卢湛、及其同宗的一二者也。
良久,她才意犹未尽地将视线收回。
然后便如同洞察了陈平的一切心事般,朝他平静一笑。
由此,百媚丛生。
两息后,她转头爬上了与周忱相对的另一辆马车。
陈平嘲弄一笑,旋即跟着爬了上去。
但一脚才刚刚踏上车辕,结果碰巧又注意到方鸿晋独身离城而去的身影。
忽然觉出些许唏嘘。
“你不进去吗?”
方鸿晋略略摆手,轻声道:“负责清理残局、以及记录战阵伤亡的衙门文员还没有过来,我有些担心。”
陈平不甚在意地回答道:“只是记录勘验而已,又用不着他们舞刀弄枪,况且不是还有卢湛守在那里么。”
“所以才不放心。”他缓缓止住脚步,声音无由低下数分。
根据之前周忱对于他的评价,陈平基本上可以断定知晓。
方鸿晋的一根筋非是心机叵测,仅是先天造就的没头脑的劲儿而已。
不过饶是这般,他此时针对卢湛的看法,照陈平看来果然也只能算作中肯。
就凭着那小子疯起来之后的那种性子,顾己尚且不暇,如何又有闲隙看顾旁人。
不过方鸿晋想来也是反应到了,自己言语中多有不妥之处。
旋即又立刻改口道:“只是我自己想看。”
“是我放不下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到了微不可察的地步。
陈平随之叹了口气。
不消多说,一句“放不下”其实就已言明了很多的道理。
大道无道,如情至深。
不谈拾起,何处放下。
千载修行多少难得放下的人或事,最后还是不得不将其舍弃。
彼此皆是成全。
陈平喉间微动,一句“逝者如斯”的话到了嘴边。
想了半天。
最后还是艰难地换成了“保重”。
西城门口悬着的那块匾额上的字迹,早已破败不堪。
一如墙下那两扇斑驳陆离的木门。
吱呀响动的声响,诉说的便是它的年岁。
陈平坐在车辕,平静地执了一礼,马车旋即缓慢朝向城中驶去。
方鸿晋跃出一步,星白的鬓发此刻好像具已染透。眨眼后便没进城外连绵数里的青山。
恍惚间,中间蕴积的云层里仿佛泛过两道轻雷。
寒风四起。
城根底下的野草随即跟着晃动了起来。
这是靖州入夜后的第一场雨。
粼粼车马与孤身离去的身影被阻隔两边。
二者已是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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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州城西街三十二巷
翻过四面覆满青苔的白墙后,一间幽香四溢的净室即映入眼前。
雨声此时似乎已然渐入佳境,拼命拍打着房檐、声音格外令人烦躁。
但这嘈杂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
闹中取静、即更显清幽。
净室内,周忱双目微垂、平躺在石床上,睡得格外安详。
轩辕宁娥挑亮一盏红烛,然后将银针悬在上面仔细地炙烤一阵放凉后。
旋即又分毫不差地将其插入进周忱咽喉处的某道穴位。
好像没有使上多少元气般,半晌后,周忱双唇微启。
一颗通体泛出幽碧绿光的圆珠由此飞跃而出。
轩辕宁娥秀口微吐,那颗珠子不由分说便自行钻进了她的内府。
好似这东西本就属于她的一样。
以毒攻毒,方能百毒不侵。
“呲啦啦...呲啦啦...”
血雾蒸腾而起,仿佛脱水般从周忱的身体中带出许许多多的物事。
不多时,周忱胸口开出的那道伤口缓缓随之愈合。
宛如初生。
许是奔波多劳累。
轩辕宁娥收拾停整后,坐到一旁的木椅上,翻开桌前的一只茶杯。
然后解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两小壶青白色的酒瓶,自顾自地斟满了一杯。
旋即没来由地问道:“你怎么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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