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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盏到了唇边,未及饮下时。

夜雨随风悄然入窗,桌前红烛闪烁片刻后,决然没了任何生息。

轩辕宁娥听得一道除阶下雨滴外的声音,手中分量无由一空,周忱的身影便是从石床到了窗边。

“我站着看。”

周忱一面饮尽杯中酒,一面淡淡地回应道。

净室外的一方苗圃种植着簇簇常引为药引的阴木竹,长势喜人,随意横生的繁茂青叶几乎隔断了天上投下的月光。

随后周忱坐回床沿,轻声又道:“要不坐着看也成。”

手中酒杯虽被夺,但是却并不见轩辕宁娥如何气愤。

只见其重新从药箱中取出一颗方寸大小的幽咽石,微光散出,净室瞬间由此明亮了许多。

然后她又缓缓启开另一壶酒,小口慢酌的同时,还不忘帮衬着周忱斟满酒盏。

周忱见状笑道:“劝君更进,这是要送行啊。为人医者常说要忌这忌那,你可倒好这又是满满的一杯,是怕我死得不够快吗?”

他说着指了指斟满的酒。

轩辕宁娥缓慢地酌了一口,平静道:“你应该感觉得到,我的内丹修复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缺陷,包括四体百骸经脉上的断裂处一概都给你接续了起来。”

世人皆知,药王谷的修行法门与界外修行门派大多不同。

自从千年前,天地元气渐变稀薄开始,人间各大修行派别的进境手段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就拿卢湛所在的剑气宗为例,按常理筑基之后便是聚气凝丹,然后依次碎丹成婴、化神入虚。

但这每一大境之间跨越的先决条件都是需要吸纳极大的元气入体。

一途不行,则另觅新径。

因此剑气宗前一代掌教藻华真人首创“养剑胎”一说,讲求不必碎丹,而是将其看作胎儿般温养。

就如同母亲十月怀胎,待到时机成熟之日,元神亦自可炼化而出。

此一观想提出,立刻在修行界中得到了极为广泛的支持。

但兴许也是药王谷不争是非久矣,他们的观念仍旧还是停存在二百年以前。

所以虽然同属于金丹、或说观火境的修士,他们的内丹上已经有了质的差异。

比如像先前轩辕宁娥的药丹留在周忱体内,以致昏迷,便是其表现出的一种极为明显的排异性。

“而且这本就是我在谷中特意酿造的药酒,多喝多益,又不伤身。”

她又以一种极为轻松的语气补了一句。

周忱点点头,由衷道:“药王谷传人,名不虚传。”

然后掂起杯子,冲着轩辕宁娥敬了敬。

“过誉了。”轩辕宁娥浅浅一笑,接着说道:“可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周忱怔了怔,故作疑惑道:“什么问题?”

轩辕宁娥脸色微异,“你知道的。”

“药丹排异所致的昏迷,只会停留在表象。至于更深层次的神识范围,我想应该还不会影响到此。”

“所以刚才城外的那些情况,你想是听得比我不差还是。”

周忱停顿了一会,缓缓放下杯子,从容道:“我只会拣我想要听的来听。”

轩辕宁娥笑道:“别装糊涂,您知道我好奇的是什么。”

“在下一不是通天司的执法弟子,二又不属于朝廷,你就算跟我说说又有何妨。”

周忱望了她一眼,“我以为药王谷的人不问世事久矣,应该都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才是,没想到居然生出你这么个缠人的家伙。”

轩辕宁娥笑意更甚,“就是因为沉湎在古籍药典的时间太长了,太闷了,总得抽空透透气才行吧。”

“要不出来一趟,师父又该责备我说没捡回些稀奇事给他听了。”

周忱品了一会,觉得此言非虚,于是正了正坐姿。

随后道:“好吧。”

“但前提是,你必须得先把之前私藏起来的东西给我。”

周忱眯了眯眼,眉下旋即一闪而逝两道微不可察的锋芒。

轩辕宁娥微有诧异,听罢此话后出于本能向腰间的锁灵囊摸去。

囊中除却贴身救护的工具、药材、以及灵宝外,还有两个红楠木制成的药匣。

匣盒外是两道解法全然疏离的禁制,可以说除非以力破之,否则便不存在被人破解的可能。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手脚足够伶俐,匣中的物事就不会被人发现。

但现在才知道,一切到底还是徒劳。

“你是怎么发现的?”

轩辕宁娥一面平静问道,一面将匣盒缓缓启开。

夜色极深,虽有幽咽石的微光洒落,但仍旧只能依稀识得其中几具猩红色扭曲伸展的肢身、以及往上的几抹挥之不去的寒光。

周忱自不用看便能知道,其中的东西正是曾附身于道盟弟子身上的那盅噬心蛊。

半晌后,他缓缓坐到轩辕宁娥对面的木椅,幽幽道:“蛊虫这种东西,一旦被人制成放出。要么是御蛊之人身死,不然蛊虫就永远不会被杀尽。”

“啪啪啪!”轩辕宁娥轻笑着鼓了两下掌。

“想不到周大护法不仅剑术通玄,学识,也竟如此博广。”

周忱摆了摆手,“帝都从十二年前开始,就已在着手搜录世间道藏古籍、重新修订成册,命名为《六库经卷》的工程。我也是承了他们的情,从小看的书比较多而已。”

说罢他又摊了摊手,示意宁娥将噬心蛊交到他的手里。

轩辕宁娥似是有些不愿,匣盒盖回、护在怀中说道:“你应当感激我,若不是我及时用银针将它们控制住,料想当时肯定会有不下二十人会遭此荼毒。”

“我可以感激你。”周忱斩钉截铁道,“但不论你是出自于何种理由,在事情未有定论以前,现场一切东西都要统统列为证物,归属于通天司的密库。而不是你。”

轩辕宁娥见他如此严肃,朱唇轻撇,然后像是置气般丢还给周忱,“谁稀罕!”

周忱接过后,借着微光仔细将其端详了一阵,无由笑道:“材料一品,技艺二等。”

轩辕宁娥缓了口气,然后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个自然。”

周忱仔细将药匣收好,话音未落时,净室四面的木窗忽然无由紧闭起来。

约莫过去半刻的时间,窗户再度无由而启。

净室内,一应事物仿佛都没有什么奇异的变化。

微光照耀下,轩辕宁娥清秀的眉宇间闪烁出一股了然的气息。

“这下看来,从卢湛的角度出发他想是能够松一口气了。”

“只是南朝的和尚来的时机极为蹊跷,在没有彻底脱离嫌疑前,还是不能放开监视才对。”

“就当是听了场闲话,姑娘你可别出去到出卖我。”周忱端起酒,润了润喉咙,“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和尚们现身在何处?”

轩辕宁娥想了想,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卷轴,封口处金漆濡染,落下的正是温酌的名字。

周忱缓缓拆开,其上景致栩栩如生的同时,却又锋芒尽显。

多余篇幅不讲,画卷油墨着重处,乃是一挽溪月。

溪岸一边种植着两棵树。一棵是柳树,一棵还是柳树。

树后荒草丛生,矮墙之后的微光似乎格外耀眼。

甚至隐隐可闻见些许钟鸣木声。

“木龙观......”周忱点了点矮墙后,荒僻下去的破落道观,喃喃自语道。“为什么选在这里呢?”

“咯吱...咯吱...”

冷风灌入,净室的木门忽然在此时被人从外面打开。

原是温言提领着几大储物袋的药材走了进来,“北镇抚司的驿站早早地就清理了出来,但和尚们说要苦修辟尘,食不得烟火。还说什么早课晚修不能耽搁,又怕打扰旁人的休憩,硬是说什么都不肯住进去。”

周忱闻言蹙眉,“他们难道就没想到派人去看着吗?”

温言摇了摇头,只道出了温酌的名字。

周忱叹了口气,俯身看画,没再说些其他。

转念间,他忽然又从画上注意到了一些细节,“这叫什么河?”

轩辕宁娥看过来,“织罗河。算是城外泾水的一条支流,大概在靖州西北城四十里的位置。”

“为什么这条河的两岸近距离的范围都鲜有人烟?”

不多时后,温言很快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解释道:“这与江南不同,北地天寒。而且靖州用以饮用的水源只此一条,所以为确保不存在被人侵害的可能,北镇抚司是明令禁止周围三里地内都不准许有人居住的。”

周忱听后,重重地敲了敲木桌,然后指向木龙观斜对岸处的一间瓦房。

“那这么说,这里想必是没有人的咯。”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温言又岂能不明白周忱的意思。

现在就算是那间瓦房里违规住满了人,他都必须得硬着头皮说没有。

一念及此,于是温言又是一脸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净室。

一事休,周忱坐回原位,继而问道:“你要随我一道吗?”

轩辕宁娥连连摆手,“别了吧,要是再让你那跟班陈平见了,指不定又要在背地里说我两句‘不守妇道了’。”

周忱扶额无奈,“他是读书读迂了的。不用管他。”

“我可还是想清净几天的,要是没有你的陪同,我这重伤的戏码就没人陪我继续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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