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正朔十三年,九月廿八。

阴,冲狗煞南。

佛灯火,破执位。

衍州城头盘旋着的阴霾,似乎并没有随着通天司、或说周忱的离去而散开。

一连数天的时雨,不由分说地落下,像是要誓在消除城中往日沾染的血腥。

因此时至今日,都依旧不见有任何停留下来的意思。

但或许也是慑于朝廷关于衍州守备将军周龄木的丧期未满,百姓不敢高声,故而城中仍旧还是一派冷寂的氛围。

------

戌时二刻,同尘医馆。

店外有随意招展的白幡,店内是琢如终日极富节律的捣药声。

二者相加一起,显得格外生动。

淋着微雨,苏酥将立在门前的那面栗木板缓缓收了回去。

这时候,问诊台前的赵灵武也止笔起身,将今日店内最后的一位客人送了出来。

然后目送着那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长街尽头处。

“走了?”

苏酥从后院走了出来,然后缓缓坐到门槛前。与往常不同,她此时的目光并没有被糕点吸引。

而是转移到了一本蓝封的书卷上---正是他们在城外山洞里,从温酌手中换得的那本《极乐书》。

书本原来的字迹不算太多,约莫只有几页,若是叠加起来,大不过也就只有四五千字的水准。

但此刻每一页上、字里行间处都被苏酥用朱笔画满了标注。

整体上的分量瞬间由此加骤了几倍。

看起来,她似乎是真的极力想从其中发现到一些不被人察觉的秘密。

“我们也该走了。”

听罢她的问题,赵灵武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便转身进了医馆。

苏酥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早就该走的。结果非要拖到现在。”

赵灵武说道:“刚刚送走的可是一桩价值千两的大生意。”

“像这样的生意,在几天以前甚至还有更多。”

说罢,他又走到琢如面前,轻轻地敲了敲桌台。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琢如于是停下手里动作,俯身拾掇起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按照您的要求,通关用的印章和路引都放到了里面。”琢如恭敬道。

赵灵武嗯了一声,转身将包裹递给走来的苏酥,然后又对琢如说道:“你就不必去了。我们此次走的时间怕是只长不短,店内的生意尚且还有留人看顾,教你的手艺也要好好练着,更不能懈怠。”

琢如深以为意,而后继续捣起了药材。

由此半夜时分,雨声、风声、杵药声,声声不绝。

台前烛光依旧,仿佛是受了座下那一圈繁复纹路的庇佑,从头到尾都未受过什么影响。

隔着一盏盏微亮的火光,赵灵武将房梁结下的道道蛛网看的格外清楚。

不多时,双眼微眯,似有不悦。

苏酥掂了掂包裹的重量,柳眉微蹙,忽而忆起一事,“既然要走,那是不是留在此地的身份便不能再用了呢?”

赵灵武想了想,旋即手掌轻轻抚过桌前一尺。

青光敛过,有数十张画有人物肖像、并详细记录其生平籍贯的户印,瞬间由此显现出来。

“挑一个吧。”赵灵武平静道。

苏酥眼眉舒展,像是心情大好,立刻在眼前铺展开的文书里找寻起了自己心仪的目标。

“这个太瘦。”

“这个太胖。”

“这个好像也太丑了吧。”

------

半刻钟后,苏酥挑出一个眉眼干净的女子的户印递给了赵灵武。

微微笑道:“就她吧。”

赵灵武点点头,左手信然一招,桌前多余的画像于是尽数烧成灰烬。

然后又见其手心抚摸了下画中人的相貌。

不多时后,纸上那些黑白分明的线络由此重新排列组合。

竟是神乎奇神般,变幻成了苏酥的样子。

苏酥雀跃着接过,上下左右将其看了个遍,似乎怎么都不会腻的一般。

赵灵武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又塞给琢如一张纸条,“日后复诊人员的名目我已经写在了上面,你只需按着方子抓药就行。”

“店里一些贵重的药材,只要无害的,能够多用就多用。倘若出了事,你且记着后院黑井的西南角有一处暗道。”

......

琢如此刻好似化身成了听话的傀儡般,只要是他赵灵武吩咐的,他几乎都一一照做。

“还有一点。”说至此处,赵灵武没来由地一滞。

然后似有深意般的说道:“我走后,店中的干净也不能落下,长时不用积灰的药材记得丢掉,锈掉的刀具记得常磨常新。还有什么老鼠啃食留下的谷物碎屑、以及屋梁上结就的蛛网,这些东西尤其不能放过。”

琢如想了想,然后同样饶有深意地问了句:“那要是积年留下的沉疴实在清扫不了的呢?”

赵灵武平静道:“也不过一把火的事情而已。”

“弟子明白了。”

当是时,风声忽骤。

烛台座下的纹路中莫名多出一道裂痕,烛光由此明灭一时。

片刻后,蓦然熄灭成烟。

而随其一同敛去的,还有药柜前赵灵武两人的背影。

------

约莫一刻钟后,清寂无人的平宁路上突兀地多出了两道人影。

像是两只夜里潜行的野鬼。

他们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的,仿佛就是顺着这场雨油然从地面生发的一般。

两人并驾而走,从体貌特征上不难发现,他们正是之前消失于医馆前的赵灵武和苏酥。

同如周忱那日离城时的情境一样,他们也没有选择御器而行。

但他们每一步的跨出,中间的距离似乎都已经相隔了数丈。

周遭灯火此时具已熄灭,偌大的一个衍州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二人。

“我说要不要这么明显。”苏酥撑伞而立,但雨丝却从未落实过伞面。

“看来是要在城外解决了。”

赵灵武旋即抬眼望去,竟是发现西城外守门的士卒都没了踪影。

半遮虚掩的巨大城门,于风雨飘摇中,咯吱作响。

两人的步履瞬间加快。

------

三息后,赵灵武的左脚刚好跨出城门口。

然后。

便再没有更进一步。

苏酥来的稍晚一息,因此正好看见赵灵武脚周的一道黑色的虚圈。

宛如沼泽滩地般,他的双足随即倏然陷落进去。

苏酥刚想提手去扶,但转念间耳畔忽然落下一段悦耳的音声。

不多时后,她又看见左眼前滑落下一片红叶。

红叶无声无息,缓缓而落。

看似毫无分量的芥子,却是在触碰到苏酥的脸颊时,留下了一道足可见骨的伤口。

她脸色微变,于是再往上去,便是坐在两条在半空中晃荡的盈盈玉足。

玉足之上有两柄极寒飞剑,一个上面稳稳的坐着身材娇小的女童。

另一个,则是站立着目色冷冽的一位少年。

居高而临下,仿若天神睥睨四野。

但还不待其看的仔细,右手边的灌木丛里旋即走出一个扛着野兽的狰狞大汉。

那人的腰间松垮地系着一把金刀。

刀身极宽,刀柄略短。

刀尖处不偏不倚地触碰住了地面,跟着他每一步的走出,都有一阵极为瘆人的声响磨出。

从衣着打扮上看,他们应该不是一路人。

但在今夜,却因为同样的原因聚在了一起。

“两个涵虚上镜,一个观火境......”

苏酥仔细掂量了下来者三人的分量,不敢托大。

于是眉间过虹,双刀瞬间持在了手里。

反观赵灵武这边,却是要显得平淡的多。

只见其双手略一翻转,袖口处骤然飞掠出一道极亮的霞光。

地面横生出来的沼泽遇之即散,不多时后,随即传出一声丝帛断裂的声响。

十丈开外的青树上,一道黑影闷哼一声,砰然砸落。

“错了。”赵灵武甩了甩手,然后指摘出苏酥言语中的一项错处,“应该是两个观火境,三个涵虚上境才是。”

闲言信手笑杀人。

而且一出手,取的便是一个涵虚上镜修士的性命。

这如何能不叫人惊心动魄?

于是,围在其周围的三人瞬间为之一振,如临大敌地拉开了阵仗。

但赵灵武却是视若无睹般,转而又朝着身后城门阴影处走来的一人,报以一笑。

那道阴影背手而出,终是在月光下显露出了面貌。

倘若此刻周忱在这,一定会一眼认出,这便是先前在客栈中暗算他的郭淮。

郭淮身着一件浅褐色的单衣,从城门缓缓走到那棵青树底下,收整起那具掉落出的尸身。

从容道:“就到这里吧。”

赵灵武眨了眨眼,说道:“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郭淮弓下身,“我的意思是说,朝廷派出的信使也恰好是在今日回京。先生倘若不嫌弃,尽可随其一道南下。”

郭淮说罢,立时摊手相请。容仪之中,极显谦恭。

“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赵灵武拂袖侧身,目光旋即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我们并非同路。”

说着,他便要离去。

“锃!锃!”

电光火石间,两柄霜剑交叠阻碍在赵灵武的胸前。

苏酥冷哼一声,同时拔出双刀。

不远外的那个大汉手疾眼快,目光一凝,一柄反衬出寒光金色巨刀瞬间斩落在地。

一息之间,变相横生。

赵灵武似有不悦地望向郭淮。

郭淮却很是害羞地挠了挠头,“不同路吗?”

“在下怎么觉得我们就是一路人呢?”

赵灵武冷声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话音落下,他的双袖中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起来。

只听得咻的一声,两道金色的飓风即从中刮出。

------

战局的支撑实际并未延续多久。

境界越高的修士,争斗便越是简单。

这是一个极为朴素的道理。

苏酥仰面重重地呼了口气,抽出刀后,平静地将大汉的尸体扔到了一边。

不多时后,然后又取出两只柳叶镖把那位看起来年纪尚轻女童的双手,钉死在了城墙。

“让你狂!”

女童惨叫一声,瞬间晕厥过去。

而先前那位目色凛冽的剑士,目下也是方寸大乱。

尚且顾不得身上被柳叶刀划割出的伤痕,御剑而去,仓皇地便逃离出了现场。

赵灵武轻轻拂去身前沾染的沙土。

俯身看去面前地面上只露出一颗头颅出来的郭淮。

郭淮咽了口唾沫,生恐其做出什么非人的举措来。

哪知他只是平静地说道:“如果说修士皆为向死而生。”

“那你我或许真的还算是同道。”

旋即,他的视线便转到的西城墙根底下的一堆荒草上。

荒草之上,乃是一柄浮空的纸伞。

无风而动,翩翩起舞。

赵灵武于是走去将其接过。

而刚好是在伞面偏左的一根伞骨下,静静地挂着一只银铃。

此后随同赵灵武一步一遥,震荡出鸣的音声似乎闪烁在了千里之外。

------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