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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周忱吩咐的要求,温言在当夜便将木龙观对岸绵延一带的地皮都给租赁了下来。

而值得注意的一点在于,他们并未选择启用通天司的名义,而是使用的周忱单独作为鸿胪寺卿弟子的另一层身份。

似乎也正是为此缘故,因此在交接契约上,双方甚至只约定了一两髓银的定钱,官府的衙役即在第二日很快便将周围无关的闲人肃清。

手段雷厉,做得极为妥帖。

可温言总觉得他们好像太过殷勤。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是自古有之的道理。

而在如今这种时代,一两髓银更是不能买到如何贵重的物品。更何况还是织罗河沿岸数里的瓦房草屋。

实在来的蹊跷。

不过到底还是温酌心大,总以为是靖州官府想趁此卖一份人情。

但结果,却总是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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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朔十三年九月三十日

天色熹微,微雨将歇。

织罗河上交连靖州南北两城的,只有一座遍布青苔的古桥。

走过去,步履踏上晨时松软的土壤,多的只有泥泞。

温酌停在桥下的昏黑石碑前,卸下肩上扛起的一具棺椁,忍不住嗔了句:“我总觉得咱们是被诓了,这分明是让我们来做苦力来的嘛!”

听罢此言,走在前面的温言缓缓止步,叹了口气道:“您不是说这是他们讨好大人的法子吗?”

“衙门里的那些,都是多少年的老官油子了,还能让你捞得到便宜不成?吃一堑长一智呗。”

面对温言的两道质问,温酌亦是有苦难言,咬了咬牙迎头又赶去。

而早在天色未明之前,织罗河南岸的那座木龙观里早有丝丝缕缕的佛经颂音传出。

渡河而至,一直传到周忱指出的那间瓦房里。

而温言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

因为近来北境战事吃紧,无数道盟同道光荣殉教。但中原派出的人手本就不够,这些尸首短时间内无法将其运回故里,又不可随意容其横尸荒野。

故而织罗河北岸沿线闲置下来的屋舍,便被官府专门征调设成了暂时停放同道灵柩的义庄。

这一点,从破败木门两边挂着的白纱即可窥知一二。

自然而然,周忱他们盘下的这间屋子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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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暂歇,内屋的木窗被推开了一半。

檐下挂起的一束金铃无风而动,响了半晌。

周忱躺在床上,靠着一叠安梦的松香木枕,手中执着一卷翻到一半的《栎阳县志》,静静地望着槛外垂下的蛛丝,久久无言。

轩辕宁娥躺在窗前的一只藤椅上,似乎是由于阶下听了一夜的雨,因此现在的状态显得极好。

她左手边上燃起晶火的碳炉上,煎熬着的药炉已经开始蒸腾出了苦涩。但她此刻却并未取下的意思。

其实像这样的情况前几个时辰前,已经有了多次。

而她亦是选择性地略过后,再待其烧干,又添一壶新茶进去。

如此往复,仿佛她的目的本就不在煎药。

不过多是做个样子出来。

又是一个时辰后,溪风拂柳,轩辕宁娥额前青丝浮动。

于是她眨了眨眼,缓缓向窗外望去一眼后,玩味道:“要不说他们能做官呢,顺着杆就往上爬。”

周忱耸耸肩,回神过来,“何解?”

轩辕宁娥指向河边垂钓的几名蓑衣野客,“那几只钉子从我们住进来的第二日就守在了那里。若只是些肉眼凡夫的俗人,我不信他们真能寸步不离地在此坐上这么些天。这就算是奇物阁的五谷丹、寸粮丸也是做不到的。”

周忱闻之一笑,无奈道:“通天司鱼龙混杂、包揽万宗,总不能让所有人都事事如意。随他们去吧。”

轩辕宁娥隔着一层湿棉布,掀开炉盖,旋即又往其中加入进一大瓢的茶水。

“我是觉得要没有报上你那层鸿胪寺的身份,说不得还没这么多麻烦。”

周忱无奈摇摇头,“人情本就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经不得太多折腾的。谁又知道他们在计划着些什么呢。”

“我知道啊!”

微亮的声音从停尸的前厅荡来,白色浅纱旋即被人掀起。

轩辕宁娥在看清来人后,果断起身将藤椅和周忱隔出了极大的距离。

陈平想是很满意她的懂事,向着周忱执了一礼,然后缓缓坐了过去。

周忱也似乎是预料到了他的到来,笑道:“前些天总看不见你人,忙什么呢最近。”

陈平温柔道:“不是快月底了嘛,北镇抚司和通天司的执法髓银朝俸,好歹也得留人整理不是。书院弟子别的不会,舞文弄墨的事情就自然落到肩上了呗。”

“这不我今天也是赶了个大早才给你送来的呢。”

他说着,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沓契约。

这是前几日温言前去衙门租屋时,没来及开出的租票。

周忱点点头,齿尖咬破食指,从中渗出的第一滴鲜血,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契约官章加授的红印上。

微波晕开,如同草纸的契约书纸瞬间碎成四道流光,跃然飞出窗外,分别镇守于义庄四角的几颗锈蚀的铁钉上。

叮铃一声,仿佛有一张无形的阵法缓缓撑开。

陈平递给他一张手帕,周忱拭净血迹,然后道:“不必如此麻烦的。”

“份内的事,不麻烦的。”陈平笑了笑。

周忱说道:“最近衙门情况如何,说说吧。”

陈平笑意暂敛,说道:“并不容乐观。”

“祁莫展和左丘野的那支北行的队伍,从越过黑山后,便再没有多的口信传来。每日运回的少些高阶修士的尸首,除了仅能判断其短时性命无虞,再无其它。”

周忱微微蹙眉,端起茶水润了润喉道:“卢湛那边呢?”

陈平说道:“他那边倒是不必多的担心,剑禁已然设下,旁的担心也是多余。”

“可幸剑气宗连同飞星谷的弟子并无折损,现已悉数折返。但后去的方鸿晋似乎是和卢湛达成了某种共识,所以那两人至此竟也是未归。”

周忱想了半晌,说道:“估计是飞星谷那名弟子的嫌疑上出了某些问题,不然这么两个不对付的人,又怎么能凑的到一起去呢。”

陈平朗笑着道:“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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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一盏茶饮尽的时间,轩辕宁娥角落里的药炉里又是换了三壶的新水。

闲聊到此为止。

丝丝如缕的梵音再度从窗外拂来,三人坐在屋内聆听得格外清楚。

周忱微阖双眼,“这里有我就行,你应当还有其他事需要忙吧。”

他说着故意咳嗽了两声,其余不便言述的话,多的皆是付诸其中。

陈平品出了其中意味,语色微异道:“师兄要是觉得不便的,我可代为出手解决。”

他说的自然是河边垂钓的那几个野客。

正是,此地本就为官府明令的禁忌之地,原本能够亲近至此便已是蹊跷,又何来垂钓一说。

而且这时又并非汛期,处理过的净水中,无论钓不钓得上来东西,其中都有极大的问题。

周忱摆摆手,“你那是握笔的一双手,至于这些粗俗的活计,自然有旁人去做的。”

陈平并未拒绝,只是话锋一转道:“我是觉得,师兄你这般死守也不是问题。”

“而且和尚们除了行迹有些莫测外,其余背景都还算干净。”

他然后又从怀中摸出一纸公文,正正是先前在竹林时给方鸿晋看的那份。

南朝四百八十寺,从来尊观音山兰因寺为正统。

但其上所述文字说的却是,那群和尚而是来自南朝法王庙的苦修,走的以血证道、渡己不渡人的路子,因而今日才会到此。

趁着周忱看信的这份功夫,陈平旋即又说,而后面的这句话也正是他在林中与方鸿晋交谈时,从未启齿的一句。

“其实,相比于那群和尚,我是更觉得杨家的到来才更有问题。”

周忱揉了揉眼,平静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杨家那条‘听调不听宣’对吧。”

陈平点点头。

杨家在很多年前,曾依托先天便生有的第三只神眼,在不借助任何道派的援手下,先后培养出来数十位飞升上界的大能。

同时又因其常年为初子镇守海域,因此太宗皇帝才会单独向杨氏一族开出,犹如免死铁券般的钧谕。

以示天家荣恩。

“可他毕竟有恩于天家。”周忱叹了口气。

“规矩再说本来让人打破的。况且你看这么些年,他们又有哪次是按着朝廷或者通天司的调派行事的呢?”

周忱平静道,脸上的笑容挂的有些玩味。

陈平似乎还有话说,周忱却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有些乏了,今天要不就到这儿吧。”

陈平知道这是在劝退了。

于是起身拱手,“明白了,之后要是祁莫展那里有了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师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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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退出内室的速度很快,像是早就摸透了周忱的习性,因此才并不想惹他厌倦。

但这却并不影响一直旁观的轩辕宁娥笑出声。

不多时后,她缓缓挪回来藤椅,手里同时还端着一碗热气不绝的汤药。

周忱看得有些疑惑,立刻拒绝道:“不是说只是做个样子吗?”

轩辕宁娥撇撇嘴,“好歹还是喝点,做样子也该有个把式才成吧。您说呢?”

周忱无言以对,但在看到碗中时隐时现的兽角、虫虱的残躯时,还是翻起了难。

喝完之后,他又像忽然忆起了什么一样,问道:

“药王谷是只派了你一人吗?”

轩辕宁娥说道:“当然不是。不过好巧不巧谷中有些资历的师长,因为南疆瘴雾的蔓延大部分都赶了过去。”

“所以只剩了我和一名小师弟。”

周忱脸色变了变,没有再问些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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