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忱最后也没有问下去的原因,其实道理也很简单。
城外妖祸的叛乱大致都被通天司以及道盟压制,现下却只剩下了两处。
轩辕宁娥的那位小师弟既然没有同她一道,今而又不在城中,自然便是跟着祁莫展的部队往北过去了。
但轩辕宁娥在这之后,仿若是被周忱勾起了好奇心。因为她从来知道,身处上位之人向来不喜说废话。
所以在犹豫了半晌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怎么会提到他的?”
周忱将盛药的瓷碗搁到一边,摆摆手道:“无事。只是心里蓦然又有了一种想法。”
无事?
又有了想法?
这不明显赤裸裸地在引诱人家继续问下去吗?
不得不说,周忱将人心的这点心思拿捏得极有分寸。
果不其然,轩辕宁娥也吃了他这一套。
秀眉微挑,语色中多了些许急不可待的迫切,“什么?”
周忱旋即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同你那师弟情谊如何?”
轩辕宁娥说道:“青萍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情谊二字,自是不用多说。”
闻至此言,周忱却是叹了口气,无端整理起了衣衫。
“我这只是猜测。”
轩辕宁娥缓了口气,稍显平静道:“您请说。”
“你也是见到了的,从妖域逃窜出来的妖兽中,是存在着像针松林里,早早修行出极高灵智的妖龙的。”
“既然在这里他们都能布下下重重陷阱,等着卢湛他们来跳。那么祁莫展那边,可能更加不会好过。”
他的语气很缓,语速很慢。
似乎是为了尽量照顾到轩辕宁娥的情绪。
一如春日二月山岗拂过的暖风。
轩辕宁娥稍有所动,仅仅只是失神了半刻,便很快恢复了清醒。
随后极为平静地回应了他一句,而两人之间的话题也由此刻终止。
房间里的声音即时只剩下了咕噜蒸腾的药炉,气氛一时掉入冰点。
不多时后,内室里面的空气似乎很快也同窗外飘荡的雨霰瞬间凛冽下来。
其间氛围仿佛也是被前厅静放的数座棺椁,而清冷下了数分。
周忱看着她的样子,似是有些不忍。
想了想,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截神木香留给了她。
轩辕宁娥也是平静地接过,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情愫。
毕竟她也知道,如果事情真如周忱猜测的这般。
那么他们现在能够做的,也仅仅只有安静的等待。
自那之后。
周忱便一直没有下去过床,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就真真正正地养起了伤。
而轩辕宁娥也从那时起侍奉于其床边。
躺椅、夹碳、挥扇、添水。
如此往复。
中间没有见过她多少长时的休息,仿佛只有至极累时才会微微合目小憩一会。
而两人像是串通好了的默契,除了日常间必要的闲谈,都再绝口不提起那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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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平静的日子总是太不经过。
约莫是又过去了三日的光景,窗外的细雨淅淅沥沥地又下了几场。
中间因为药材用尽的缘故,轩辕宁娥听从周忱的建议,将其中的草药换成了茶叶。
苦涩由此具为清香替代。
第四日清晨。
内室和前厅中间那道久无风动的珠帘,忽然响起了一些声响。
温言走了进来,手里执了卷染满血红的卷轴。
周忱眉头一皱,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地问了起来,“来信了?”
温言点点头,算是回答。
然后他又平静地问道:“谁的?”
温言左手横过,显露出遮挡住的金漆,“卢湛。”
他的声音一如周忱的平静,因此显得极不自然。
话音方落,前厅忽然落下一阵巨响。
就像是有什么极重的物事深深嵌进了地面。
然后便是温酌的声音传来,“快来救人!”
听到救人二字,轩辕宁娥立时精神一振,而周忱也是在片刻便紧闭了木窗。
“没有用,我们来时就已经有金吾卫的蝶翼跟上来了,估计再有些时候,消息就会传过去的。”
温言摇摇头,亦是一脸无奈道。
周忱没有向他解释,反是手诀翻转又在屋外撑开的结界上,祭起了另外两道剑光。
而轩辕宁娥得了周忱授意后,下一刻便提起药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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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好一切后,周忱旋即翻身下床展开了卢湛送来的那封卷轴。
不过上面画过的场景,却并非先前针松林里发生的状况。
而在于另外一处。
削平峰顶顽石的青峰格外惹眼,而山下所绘制的景象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雨雾缭绕的谷底罅隙旁,身着着通天司统一装束的执法弟子尸身被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山之上,一具特殊的尸首半跪而立、死相极惨。
头顶高悬的一面明镜,光芒无限圈制住了他的全部行动。
胸前是两道剑意圆满、趋近实质的剑光,从后背透过,一直笼罩尽了整张面目。
周忱旋即合上卷宗,心道一声果然。
蛊虫不死,那么便存在着背后的御蛊的蛊师。
这是早先在松林中便有的初论。
秉持着这份念头,想要找到飞星谷季筠荒唐行迹的真相,卢湛才会选择孤身未归。
方鸿晋的性情周忱也是了解的,也正是因为他从来一个顾怜同道之人,因此才会被祁莫展选作离去后的主事人。
所以之前他才会猜测,这两人定然是源于这份因素,最终走到一起。
共同选择携手去截杀幕后的始作俑者。
即是如今的画卷中人。
“卢湛人呢?”周忱揉了揉眼,说道。
“他伤的很重,现在和方鸿晋说话都成问题,就连这封信都是特别差人送来的。”温言说道。
周忱嗯了一声,然后信手将卷轴掷入了火炉。
顿时,火光四起,无数青蓝色的元气渐随飞灰散去。
然后他又转而问道:“温酌送来的那人是谁?剑气宗的弟子吗?”
温言又是摇头,“都不是。他是跟着信一同来的,听信使说,应该只是途中顺手救下的百姓。但卢湛师兄却是点名一定要送到大人这里来。”
周忱皱了皱眉。
不送回衙门,偏偏送到义庄。
想着肯定是那人知道些什么内情,料应卢湛信不过通天司的那帮人才会如此周折。
想明白了这一层,周忱于是细心地嘱咐道:
“嗯。你和温酌务必要将他看护周全。事若有不成,必唯你是问。”
温言旋即拱了拱手,郑重道:“大人这倒不必担心,这一点卢师兄那边故意也是考虑到了的,因此将人送来的时候,便是置放在一尊极好的紫云棺里的。”
“之后就是金吾卫那帮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好掀开为国捐躯的烈士棺木。”
周忱点点头,眉头一拧,似是注意到了些许风声。
温言心下了然,眉心光芒微敛,鞘中玄商剑震颤而出。
咻的一声,穿出了窗牖。
下一刻,血光四溅、沾满了整张纱窗。
剑光旋即敛没,窗边随即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一人。
披蓑戴笠,正是河上垂钓多日的其中一名野客。
周忱脸色微寒,然后道:“剑乃君子之器,杀的这只能藏身暗处之人。不值当的。”
温言旋即半跪下身,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周忱话题一转,又道:“外面现在一共停了多少樽棺材了。”
温言想了一会,说道:“东厢房停了九樽,西厢房刚好十樽,北房最多,足有十七樽。”
周忱默算片刻,转过了后,幽幽道:“快了。”
温言懂他的意思,祁莫展走时总共才带走二十来人的兵马。
如今消息全无,多的只有每日愈增的冰冷尸体。
就算是撑到全员死尽,无论胜负,他都应该回来了。
人力终有时尽,他撑不了不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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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炉中的晶火还在继续燃烧,内室的温度似乎因为闭塞起来的缘故,渐渐又变得焦灼起来。
周忱挥了挥袖,温言随即走去将木窗推开。
顺带着,将窗口倒下的尸体也料理了干净。
半晌后,轩辕宁娥在温酌的扶持下跨入了内室。
“性命暂时是保住了,但那老人的双眼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元气震颤,除非是送来的时间早些,兴许我还能有些办法。”
她躺回藤椅,面色略显苍白道。
温酌旋即出言宽慰道:“您已经尽力了,而且对他来说。看不见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那倒未必。”周忱想是并不赞同他的这种观点,继而说道:“他只是眼瞎了,心却未死。”
温酌忽有所动,但还不待其参悟其中义理,温言的吼叫即到了耳边。
“来了!”
话音未落时,一声极为尖锐的鸣叫旋即振空而至。
那声音贯彻天灵,似是缘起极远之外的深空虚境。
周忱缓缓走到窗前。
目光一凝,便是一幅玄妙的画面。
织罗河上,一只尾翼辉煌的苍鸟穿河飞渡。
它的声响很大,每扑翅一回,便有无数碎叶水浪翻腾而起。
同时它的速度也显得极快,上一刻分明还在河心中央,下一瞬却又分毫不差地抓停在了周忱的掌心。
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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