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这口血足足吐了半刻钟,那方犹如枯潭的丈宽血水从堂前一直蔓延到了周忱的脚下。
也不知是否是檐下光线浮动的缘故,不多时后,那方血潭的颜色竟是渐渐趋近成了一种极致的深沉。
晦暗幽闭,很快便如月下阴影般,悄然无声渗入进光滑的石面之下。
两息后,地面清净无垢、再复如常。
周忱皱了皱眉,说道:“想到你祁大护法可能会受些伤,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到此地步。”
从周忱对他的称呼中即可清楚得知。
面前此人便是现任通天司的三大护法之首——祁莫展。
这样看来,那能够有此殊荣,随其端坐堂上的女子,就只能是同样身为通天司护法的左丘野。
祁莫展咳嗽了两声,接过左丘野递来的一张白绢,说道:“也没那么严重…”
话未尽,又是接连两声重重地咳嗽。
那声音,似乎是要呕出他的元神。
“还不严重?你的剑胎已经明显出现几道裂纹了,这万一照顾不好,日后可是要影响到结婴的。”
周忱啧了啧声,转而看向旁边绣拳紧握的左丘野,
“你呢?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左丘野摇摇头,双眼微合,两手即时在腹下捏出一式繁复的道印。
约莫三息,她的灵台上空缓缓聚出一团猩热的血气。
其间时有空气爆鸣,当中蕴含的能量极为凶险暴戾。从气机上看,分明皆不是归属于她的内府。
又过去了一会,左丘野穿戴在身上的那件素雅剑裙,仿佛也由此受了些许的影响。
氤氲靉叇,片刻后,竟无端幻化成了另一幅光景。
凝如琥珀、色若含朱。
恍若高阶妖兽丹宫中凝结成的一颗血晶。
绝然非俗。
“没办法了,我只能将尽量表浅的一些伤痕涤除。至于更深层次,便只能外服些丹药,好好温养几日了。”
左丘野睁开眼,清净的眸中略过一丝不属于她的凶光。
“周大人看起来似乎也伤的不算轻,需不需要我帮你清净一下呢?”
左丘野星眸略转,仿佛顷刻便洞穿透了周忱内府。
不过幸好他早在来时就收敛好了半数气机。
所以只是摆了摆手,不悦道:“我暂时还死不了。倒是你们,在回城的第一时间就该选择治伤,而不是非要诏见这样一个于形式可有可无的氏族。”
他说的自然是方才邀功来的杨家。
而祁莫展又何尝不知其中的道理,但他亦是有苦难言。
整了整坐姿,继而道:“帖子当是在回城之前就传出去的,而且也并非在我。”
周忱愣了愣神,旋即明悟过来。
杨家帮的应该只有泾水松林的卢湛这一行人。
礼尚往来,看来大致还是陈平那边落的笔。
祁莫展只是赶了个巧,于是顺带帮衬他们还去这份情。
想明白了这一层,那么周忱料想祁莫展约莫也该从杨家的嘴里,知道了关于松林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本来想的是,消减些杀孽,不动兵戈、将聚拢过来的妖兽传送回妖域。但没成想却被反将一军,落去了妖兽早先设置好的连环阵中。”
周忱顿了顿,随后主动承认了所有事情。
果不其然,祁莫展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说着,轻轻一拳敲在旁边的木桌上。
砰的一声,平面上晕开一层涟漪,木桌当场碎成满地的齑粉。
周忱注意到他内府元气波动的疏异,知道他这是摸到了云梦上镜巅峰门槛的迹象。
“剑书中说,你们也是遭到了袭击,人马几近死伤殆尽。现在仔细说说吧。”
周忱眯了眯眼,语气忽然郑重道。
左丘野随即点点头,袖中飞掠出一条彩带。
其间光影纵横,层层交替演换。
影像极为真实。
“我们是追随着两头王阶的山妖过去的,之前一切都很顺利,那山妖眼看着就要被杀死了。结果就在翻过黑山之后,竟是莫名其妙地便失去了踪迹。”
左丘野一面叙述着,一面又缓缓翻动着光影画面。
“寻踪望气的练气士事后也派出了好些,剑灵照路也用上了许多,但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出来。”
“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周忱皱了皱眉,旋即说道:“领域外放。”
祁莫展很快摇摇头,“这不可能。”
“我们不是没有怀疑过这种情况。领域外放的明显标志就是存在某道特殊的边界。”
“但是在那其中并没有存在这种东西。”
周忱接着道:“所以你们就原路折回啦?”
“不,我们在黑山中间的洞府里整整待了三天。”
左丘野眨了眨灵动的眼睛,说道:
“在否定掉所有可能性较大的情况后,我和祁大人又同时想到了另一种出发点全然不同的形势。”
“虽然这种我们也极其不愿接受,但……”
说到这里,周忱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很是平静道:“但还是发生了吧。”
祁莫展捂嘴浅嗽了两声,轻声嗯过。
周忱冷冷一笑,“也罢。祸起萧墙、内院起火。这也是谁都不敢想象的。”
左丘野怔了怔,良久无言。
而祁莫展听罢此言后,面容却微不可察地一变。
旋即同样冷笑出了声,“看来方鸿晋那边也应当是遭遇了同样的情况。”
周忱捂住胸口已然愈合的伤口,微寒道:“寒松林里,我曾不止一次差点死于飞星谷季筠的剑下。”
祁莫展咽了口水,幽幽道:“从未了解过,我亦是不知玄天宗的刀锋也能有如此力道。”
左丘野的面容再次凝滞了下来,许久后重重地呼了口气,“原来道盟的叛徒竟还不止一个。”
“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我算是领教了。”
祁莫展面色同样静沉如水,幽幽道:“一场肃清,事后定是无可避免了。”
从他们两人的角度出发,这似乎都是对于周忱所言的最优解法。
同时这也是任何一个人在听到这句话,都会展露的表现。
而周忱此时也没有急于解释,只是缓缓从锦囊里取出了那一只药匣。
揭开封印,稳稳推到两人中间,平静道:
“看看这个再说吧。”
“南疆的蛊虫,二位大人料应都能知晓其中蕴藏的能量吧。”
他说着,轻轻嘬了一口清茶。
祁莫展反手一扫,旋即将其纳入囊中。
南疆巫土和南朝王朝从来接壤,虽然对外以敌对关系示人,但对内关系却是一直显得极为暧昧。
这是世人历来心照不宣的一桩事。
而和尚们自南边法王寺前来修行。
这件事情祁莫展同样也是知道的。
因此他瞬间便明白过来周忱话中蕴藏的意思,于是道:
“你越界了。”
两人之事,纸上谈兵即可。
若真要升到国家层面,届时酿成的局面,他们中间三人谁都担待不起。
周忱凝眸微抬,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没说的。”
祁莫展双手抱胸,冷冷道:“但你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说的自然织罗河对岸监视和尚之事。
只能说金吾卫布下的钉子的确很烦人,周忱旋即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身为护法,居然不惜委身做此下作之事。你这丢的是通天司的脸面,若是说的严重些甚至是初子的大国庄严也要悔在你的手上。”
祁莫展眉心一拧,似是极为愤怒。
周忱脸色愈寒,“真有祁大人说的如此严重吗?周某可并不这样觉得。”
“在下正是在执行护法所有的职责。”
“杨家与和尚的来历一样可疑,难道大人是想让我同你一道委曲求全,放下警惕,只是一味的讨好么?”
祁莫展自此寂静无话,只有腰间执挎的一柄绣春刀隐隐作响。
左丘野生恐两人就此反目,连忙出来打个圆场,
“事出紧急,咱们自己可别先乱了阵脚。”
周忱闻言于是清了把脸,重归平静道:
“左大人说的极是。我也并非为了斗嘴才来的。”
“不过我要说明的一点是,既食君禄,便要报国恩。杨家那边我可以不管,但是和尚们在没有彻底验明他的来意前,我是一定要监视下去的。”
祁莫展眼中似有雷霆万钧,眨了眨眼,顷刻却又化作飞灰。
“随你意。”
左丘野莞尔笑兮,转而不着痕迹地又将话题引到另一桩事上。
“今儿个天气似乎不错。”
至少是她自己这么觉得。
周忱说道:“靖州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七天了。”
“但至少不是雪,至少还知道稳中向好、来日可期。”
左丘野仍然笑着。
即使明显知道这是一种虚假的伪装,但仍是不会让人觉得别扭。
祁莫展想是有些满意她的这番解释,说道:“嗯。”
“好在妖域禁制的修补工程已接近了尾声。”
“要知道,调虎离山的这种手段也不只是它们才用的出来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因此通天司在出征以前,就早早拟定出了一份草案。
前一半由三名护法分别带队诛杀遗留、落单的妖兽;而后一半则是由各派大能协同出手,将那道缺口补上。
眼下看来后一半的计划已几近完毕,那么剩下的担子就自然全部压在了他们三人的身上。
但是他们此刻却并无任何紧张。
应当说是雀跃、欣喜。
因为一旦知道自己所行之事的结局,紧绷的心绪总是会有所放松。
知道这一切,总算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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