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话题已经引到了这个份上,多余的试探也不存在太大意义。
出于对此前车之鉴的担忧,周忱还是问了句:“禁制的设法其实早在几百年前就该更改的,而如今谢无恙的新法之途大行其道,光看老本的话自然是吃不消的。”
左丘野嗯了一声,说道:“这倒不必担心,道盟亦是很重视这项工程。此次的禁制乃是以大五行阵为基,连设下三十几处隐藏的备用阵枢,阵眼的定位开关也并非简单的灵宝派术式。”
“书院的这次可是下了极大的手笔,听说几乎搬空了半座的墨池;观音宗的量天瓶也是满满盛上了好几只。”
周忱听罢也是觉得颇不可思议,笑道:“听起来当真还有那么点意思了,没想到那些老家伙们竟也真的动了真格。”
祁莫展吐了口气,双手抱胸,“妖族南下之祸有过千万年前的那么一次就够了,若是卷土重来,只怕现在的中土神州再经不起同样的折腾了。”
余下两人皆深以为是。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地元气稀薄,各仙门宗派顾己尚且不暇,更没有多余的能力,再造出曾经道门数百位通天大能坐镇的奇观了。
因此才会组建出“道盟”这一组织,以及是于是专门与之制衡的“通天司”。
但妖族却并非如此,近千年的休养生息,外加之它们心境澄明、进境本就高人一等。
因此再没有积攒足够的底蕴前,道盟根本不敢倾尽全力去赌,更不能。
洞明居内似乎因为这句话,其间的气氛忽然随之沉重了许多。
但战阵大局之势已经压在了他们的肩上,这就代表余下战局规划的都必须交由他们决定。
故而他们此刻又岂有多余的时间伤春悲秋呢?
周忱旋即轻轻拍了拍手,“如果蝶巢探出的消息属实的话,那么在妖族真正进犯之前,必须要把那些两头摇摆的野草拔除的。”
他说的是此次妖域之祸的罪魁祸首。
本来关于本来这件事起因,仔细论起其实也实属巧合:
几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道盟弟子,只是联手执行了一场简单巡行的任务,结果却莫名其妙地解开了原本就残旧破败的妖域禁制。
其实事后他们只要及时将阵法控制,并向上位好好解释一番就行了。
大不了就是剔去几年的修为,克扣几载的俸禄。
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
但那群人却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风,居然选择了一条最愚蠢的路——潜逃。
这下可好,无论他们有罪与否。一顶可称足以塌天的帽子就已经不由分说地盖在头上了。
第一时间蝶巢的探子在调查完整之后,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那段时期曾到过北境的队伍身上。
也就自然而然有了最开始时,周忱在衍州拿到的那份名单。
但他在朝廷当差这么些年,又何尝不知其中暗含的猫腻。
而正是因为他清楚蝶巢听命于皇族,从来不愿结祸于人的秉性,所以了解他们拟定嫌疑人的名单笼统的给出了一堆的根由。
因此最后才会寄希望于同样贩卖消息的赵灵武身上。
最终才将确切的名单定在了其中的三人身上。
一者天门宗弃徒贺之舟、一者嘉弈社天元棋手舒雨郎、以及大泽府一位名为陈映客的门客。
祁莫展没有周忱的这条路子,确切的消息也是几个时辰前刚刚完整地送到他们几个护法手上。
而且没有外泄,同样也是出于畏惧道盟自乱的考虑。
“此话不错。文书那边拟好了几张诛杀令。你也看看,要是没什么意见,就先这样贴出去了。”
周忱淡然扫过,心道了一声果然。
神念者的手笔,甚至不用亲身接触过当事之人,就能将那三位的相貌绘至此等相像的地步。
他想了片刻,然后信手拈开一线清风。
半空中随即蓦然露出一道极细的缝隙,咻的一声,一具普通渔樵打扮的尸体,平整地躺在地面。
左丘野秀眉略挑,响了半晌,欲言又止。
不过祁莫展倒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冷声道:“你的手脚倒是格外地伶俐。我也承认你这次杀的的确不错,但你可知在官文未下发之前,随意杀戮,便是违逆。若是追论起来,万人的口诛笔伐,朝廷也保不住你。”
周忱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淡然道:“我没有动他。”
“贺之舟的这具尸体是我在秦川河里捞出来的。我唯一可说的一点便是,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那他现在就是什么样。”
早在衍州永乐坊时郭淮就已经拿这件事威胁过他,因而现在他更是打死都不能言明。
不过好在说瞎话这种事,周忱向来擅长。
祁莫展哼了一声,想是也不敢私扣违逆的帽子给他,只是幽幽道:“谅你也不敢。”
周忱哼唧一声,旋即又皮笑肉不笑道:“虽然知道这件事只会加大我的嫌疑,但是现在我还是要说。”
“舒雨郎的尸体在十三日前,也完完整整地被送回了嘉弈社的总坛。只是当送了个人情给他们,我同样没有动手。”
左丘野再度挑了挑眉,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而祁莫展此时竟也深深地沉下了脑袋,陷入深思。
周忱却以为是他们在忖度利害,无甚所谓道:“随你们怎么想吧。反正现在都只剩了一个了。”
“你祁大护法记得提醒一声蝶巢里的那群人,能不能注意些效率,可别又再像之前那样,又要花上足足十四天的时间。我们现在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了。”
此言过后,祁莫展和左丘野两人相视了一眼。
各自的脸上都莫名多出了一丝不明的意味。
“你还是自己去同他们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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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什么意思?”周忱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祁莫展却并没有生出解释的意思,旋即自顾自地站起了身。
左丘野紧随其后,秀足点地,光洁的石面立时卷起一道清风。
不多时后,清风所拂之处。
花瓶碎裂、野草枯荣,堂前的那面镜池泛出层层微波,涟漪然后又迅速往八方延伸了出去。
洞明居四面的灰墙上,渐渐生出许许多多肉眼可见的裂纹。
清漪荡过,灰墙砰然沉入水面。
他们即时立于天光之下,只剩脚下坚实的平面撑起了三人的身体。
如初万物不再。
万事皆虚、万事皆休。
水天茫茫,天地仿佛只此蓝白两色。
祁莫展拂袖而起,溅起的水浪于水面之下赫然凝成一道阶梯。
不知通往了何处。
他负手前行,身影缓缓消散在了雾中,但在下一刻却又清楚地踏上了水下的那条阶梯。
“不跟上来吗?”就在身体即将沉进水中的瞬间,祁莫展没来由地转过了头。
周忱拿捏不准,左丘野白纱微动,宛然道:“去了就知道了。”
她的眸子里再度划过一丝异红的光芒。
不过周忱这回却并未拒绝。
一前一后,如石沉大海。
风波只在水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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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之处的黑暗常年如此,就算再亮的光芒也仅能照到极为表浅的范围。
但随着他们三人的逐渐深入,竟是奇迹般的发现,脚下的幽邃黑暗中忽然多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光亮。
然后是第二丝、第三丝,直至光芒万丈。
有如晨光初起时,踏足山巅停留的一派风景。
仿佛他们并不是在往下,不过是换了另一种观想,继续向天道深入。
“砰!”
祁莫展的脸上忽然爆开一声轻响。
他旋即止住脚步,双指捏住那团爆开的中心。
“就是这里了。”
他然后将那团花火递给周忱。
周忱皱了皱眉,掌中催出半寸剑光。
他知道这是金吾卫在囚禁犯人时,常用的一种深海囚牢。
祁莫展在入通天司前,曾做过金吾卫的千户,所以这些手段对他而言,也是手到擒来。
与水牢相对的,还有一种存在七十二道阳炎天刑的囚牢。
但世人从来对于深海的恐惧,似乎都要更切一些。
于是花火在触及到剑光的瞬间,水牢随即再度膨胀蔓延。
浊浪滔天,相隔千里之外的人影骤然闪现眼前。
五根腾龙附凤的黑绳,不仅捆住了他的四肢,并且还单独地将他的首级剥离出来,悬于半空。
中间估计是施加了几道隔断外界元气的灵阵,所以那人在周忱的剑目之下才留有一丝的生息。
“我能问句,这是谁吗?”
周忱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大半,但秉承着装傻到底的原则,还是问了出来。
祁莫展撇给他一眼,单手拨弄了下水面,悬在悬在远处的那颗头颅随即漂到了他的手中。
“这不就是你还没来得及杀掉的那个陈映客吗?”
他提起黑绳将头颅架在周忱的面前,似笑非笑道。
面对祁莫展的嘲讽,周忱只是选择性地略过,转而问向左丘野:“他不是在潜逃中吗?怎么现在又到了这里?你们抓的?”
左丘野叹了口气,平静地说了两个字,
“自首。当然这是书面上的说法。”
她顿了顿,双眼微眯,“不过按他自己的说法却是,他要为自己赎罪。”
“他是在黑山之后突然出现的。”
“当时我们被迫躲到了一处洞府中,妖兽穷追不舍,我们拖带着一队伤兵自顾不暇,是他孤身将洞口的妖兽引开,我们才有了一丝喘息的时机。”
周忱皱了皱眉,似乎是抓住了她言语间的漏洞。
“这说不通。既是如此,那为什么你们最后却还仍然战到了只剩四人?”
“这也是我们奇怪的。”
祁莫展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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