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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这两天有点忙,来酒馆的客人突然多出了好多。大人小孩儿,谁也不是空手来的,总会带着两大张红纸,以便找掌柜的讨副字。

这不快过年了吗?该贴春联了。虽然从前大家也认识两个字,会各自写各自的,可后来看了酒馆的春联,总觉得自家的春联不是个东西。大过年的,谁不想让自家春联好看点、让家里更有门面点?而且掌柜的会写的字也多,字的风格也不相同,家家户户不带重样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人写的。所以后来村子里的人也就不写了,带着红纸往掌柜的那儿一撂,这个是狂草,那个用隶书,后面金错刀......对的句子更是一句比一句漂亮。不像以前,就那么几句话,这家用完那家用,今年用完明年用。久而久之,多少有些枯燥。

“最后一副了吧?”沈青君手腕轻轻一提,笔尖一勾,紫毫毛笔在大红纸张上留下了最后一笔。“虎子,给你爹拿回家吧!”沈青君吹了吹纸上墨迹,或许是今天写的太多,字被催成,墨尚未浓厚,倒也好干。

还没有桌子高的戴着虎皮小帽的孩童轻轻接过了联子,清风一吹,朱红大纸上铺洒了八个古色古香的草书大字。“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回家让你娘把上下联裁开就行,今年的风有点大,记得贴的结实点。”沈青君把桌案上的砚台、毛笔一一放在一边,变戏法一般摸出一个骨哨给孩童挂在头上“好了,新年礼物,回家吧!要不让陈大哥送你回去?”

陈塘还没来得及说话,孩童已经一股脑溜了出去。

“臭小子,不知道谁给他剔的骨!”陈塘捶了捶桌子,一脸不爽。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往后厨跑去,不一会儿,一股诱人的香气就远远飘了过来。

“少爷,吃饭了。”陈塘两手托了一大罐汤,半点不嫌烫。

“启坛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今天什么日子,把前一段时间储存的干货全用上了?”盖子打开,醇厚的高汤色泽清亮,各种食材软烂而不破碎,院外厚厚的积雪,也掩盖不了这浓重的香气。

“不就是佛跳墙吗?少爷小时候天天都要吃的,吃不到就要闹,现在吃个佛跳墙有什么稀罕的。”陈塘轻轻抽了抽鼻子,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那时少不更事,过于任性,这种东西我们普通人家怎么能天天吃呢?佛跳墙嘛,可以多褒几天,当做年夜饭。今天将就吃点什么就行,”

“少爷说的我都预料到了,现在后厨还有一锅是留在大年夜的,这一锅还是趁热吃吧。”陈塘拿过一只汤勺,帮沈青君盛了满满一碗。

“的确有一阵子没吃了啊,真香啊!”沈青君轻轻端过了那碗汤,柔滑的海参夹杂着鱼翅,高汤之下更不知道有几只鲍鱼,多少鸡鸭......珍贵的食材流淌着岁月的回忆,也默默地沉淀了光阴。还是那熟悉的味道。

“虎子,去后面看看我们的联子贴的齐不齐!”河岸边的小院子里,汉子踩着小板凳拿着才讨的联子在门前左看右看,院子里的妇人拿了汉子刚递过来的刷子打着下手,戴虎皮小帽的孩童左偏偏头、右扭扭身,怎么看都觉的自家的春联又正又好看,都没什么新学会的词语来夸奖它了!

“程耀,赶紧去帮你爹帖联子呀,咱家来年的喜头都看小沈的联子了!”隔着条大道,能算作邻居的另一户院子里,一个穿着大紫色布衣的妇人攥着两手,紧紧盯着眼前的红幅,攥着双手看着门前,仿佛是大户人家挂匾一般。紫衣妇人身旁一个瘦瘦的孩童耷拉着脑子,略显英俊的脸上有几分不快。他实在想不明白,紧邻着山的那个酒店掌柜不就会写两个字吗,为什么邻居虎子,还有好多孩子,以及自己的娘都那么喜欢他?

孩子瘦却不弱,此时一绷小脸,身上的肌肉块块隆起,宛如山林里面的豹子,凶猛异常。孩子名为程耀,与邻居张虎同龄,今年方过六岁,年龄虽然小,可在两年前便已经可以徒手撕狼,有着天生怪力。那边张虎也不弱,出生那年风雨大作,有七彩蟒纹的大虎从青山深处来到张虎家门前如人一般行礼跪拜。总之谁都不弱,总之谁都要比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掌柜的强了好多。

在河那边,一处低矮的院子,一个身着碎花长裙的小女孩,一手拿着春联,一手托着蘸料,笨手笨脚的搂着一个高高的木椅放在门口,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爬上椅子,一点点地摆弄着沈哥哥送的联子。

女孩儿名为周萝衣,出生时难产,死了娘。前两年家里的男人去了趟山里就再也没回来,村庄里的人谁也没有对她有什么看法,但她就是不去与外面接触,倒是自己缝衣做饭,小小年纪就自己顾住了自己。

“一定不能贴歪,爹说过,春联要正正的才能带来好运道。”小姑娘皱着鼻子,春联的一角在墙上粘了又揭,揭了又粘,反正小姑娘自己就是没有满意过。

“歪了。”

“诶呦!”

站在门外的沈青君捂着脸,不忍去看。小姑娘这一下摔得真不轻,直直摔在地上,怀里面还不忘抱着春联。

“沈哥哥怎么来了!”周萝衣抖了抖身上的土,看着沈青君,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眨个不停,好像星星一般。

沈青君揉了揉周萝衣的头,接过春联“贴春联啊,不要太去追求极致,这样往往容易贴歪。”沈青君走上前去,上了椅子。

“头发乱了。”小姑娘甩了甩头发,以表不满。

“贴春联嘛,仔细点,用点心就不会歪了,看!”沈青君毛刷一挥,那边紧接着春联就贴了上去“这样不就好了?”

小姑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略带哭腔地说着“可是沈哥哥你贴歪了呀!”

沈青君脚下一软,赶紧补救,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个不停,途中还不忘保证这次肯定贴的正正的......

青山下,酒馆旁,赌楼外。

“红豆!出来接春联,我家少爷让我给你送春联来了!”陈塘站在雪地上,捧着一副春联向赌楼喊道。

“红豆是你喊的?”赌楼的门咻地打开,一席红影掠天窜出,一掌伸向陈塘的方向。陈塘见势,赶忙分出一只手接了一掌。两掌在空中相遇,震碎了树冠上的层层积雪,惊起了倦鸟一片。

“大过年的有你这样招待人的?”陈塘抖了抖肩。

“大过年的有你这样拜客的?”红豆针锋相对“你这一身本领怎么不教教你家少爷?”

陈塘顿时耷拉了脸,哪是我不教?是少爷自己不愿意学吧?陈塘越想越无奈,也不与红豆辩解了,拿了刷子自顾自地走到赌楼门前就开始贴春联“少爷说了,怕你自己懒得去贴,专门让我过来帮你贴上,我家少爷你也知道,怕自己来了别人说你闲话,就让我来了。”

红豆撇了撇嘴“谁让你贴的,我要自己帖。”走上前去就要与陈塘抢春联。

“不行,少爷让我一定要帮你贴上。”陈塘一手贴联,另一只手也不含糊,又是与红豆一阵虚与委蛇。

红幅上,书写了不多不少十个大字——“望春人入画,爱竹月当门”

冬日里的天总是要短些的,那天边已逐渐斜阳,云霞之下,两幅飘逸的瘦金体在赌楼门旁隐隐散发着墨香。

村庄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张问鼎不知为何又被妇人拧住了腰,张虎啃着鸡腿在一旁偷笑。稍远点的院子里,程耀默默盯着家门前新帖的对联“鸿鹄得志,桃李争春”实在不明白这八个字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娘说自己得志,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叹了口气,还是想不通那个年轻的掌柜的好在哪里。

河那边,有一个小姑娘自己一人默默跑了好远好远,在一个小土堆旁轻轻坐了下来,生怕打扰到什么似的“娘,爹今年还是没有回来,不过沈哥哥已经帮咱们家贴好了春联,娘,你不知道,沈哥哥的字写得可好看哩,还帮咱们家挂了腊肉,还收拾了房屋去去霉运。娘,沈哥哥在这儿我过得很好,别担心呀。就是......就是......”小姑娘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就是我一个人挺难受的,爹明年要是能回来就好了。”隔着黄土,倔强的小姑娘泪水留个不停。黄土下,或许会有一个挂念子女的母亲在那里静静聆听。

青山下,一袭红衣的女子,望着眼前的字,手心里把玩着骰子,静静站在雪里。

“陈大哥,现在就剩咱们自己的了。”酒馆里沈青君刚刚落完最后一笔,揭起红幅大致满意“门吉春常在,人和福永留”十个字笔锋遒劲,宛若寒松霜竹。若说写字章法,沈青君还是偏爱这金错刀。

“就剩咱们自己了啊。”

青山脚下,家家户户欢声笑语,不管是谁,都有人挂念着,可那个小酒馆呢?

兼顾着月色与星光,长夜下的少年,多少显得有点孤单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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