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闹剧每天都在大大小小的地方上演着,长长短短的故事,也在来来往往的人之间述说着,江湖,或许于此,不止于此。
来客楼里,有三壶酒,三壶大唐春,一壶是沈青君刘竹马进店的酒,一壶是沈青君答谢陆青崖那一刀的敬酒,最后一壶,是再也走不出来客楼的客人们的祭酒。
生之前,没喝上这大唐春,死之后,给你倒上一壶,也算了你一桩心事,在地下,就别再念叨这些了。
江湖来客,来的不外乎盛大与匆忙,走的,同样是这般,这一秒,踩着云握着剑来了,或许下一秒,云也散了,剑也折了,江湖来客,走的无声无息,匆匆忙忙,匆忙的什么都没在这天地间留下,便再也留不下了。
所以,不管生前如何,这一杯酒,敬江湖,走好。
沈青君把手里那一盅酒倒在地上,刘竹马虽然闻着这酒香心疼,但反正是兄弟拿钱,这酒,一会儿还是能喝上的。
大剑仙就觉得江湖需要自己这请人喝酒的兄弟,越多越好。
董西龙也把在场客人的酒菜重新换了一遍,来客楼里发生的事,打扰了客人,来客楼自然得拿出点诚意,这点微不足道的规矩还是需要有的。
兄弟俩也和陆青崖拼了一桌,除了沈青君专门点的酒,还有来客楼新送上的鹿茸熊掌,价格不菲的诚意对来客楼也不过是尔尔。
沈青君又为陆青崖倒了一盅酒,三盅酒,两盅答谢陆青崖为自己和刘竹马出刀,一盅酒,敬陆青崖的为人。
陆青崖喝着杯中的酒,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虽然这年轻人好像没按江湖那一套做事,却也有着自己的行事风格,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陆青崖,城南松竹镖局的总镖头,八岁便跟着车队远行护镖,来来往往三十余年,这神州九州,也差不多走了个遍,京城金銮殿,山上玉皇楼,哪个没去过?西域大漠,南荒丛林,也都走过几遭。数来数去,也只有自己这青州青山上那皑皑白雪没近距离看过,山上没人,自然也没有押往青山的镖。
这神州九州,还是太小了啊,才三十余年,便走个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挺大的,总有些有趣的人慢慢到来着,或许,这些年轻人,能改一改这一塌糊涂的江湖。
陆青崖接过酒,一饮而尽,敬江湖上远道而来的新人,这江湖或许也没那么一塌糊涂。
“小兄弟,看你有点像远行之人,可否告知要去往何处?”同为远行之人,陆青崖感觉到沈青君身上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似曾相识。就好像自己八岁那年,骑着一匹比两个自己还高的大马,紧紧跟随着车队,冒着雨,走在泥泞的路上。
“不瞒陆兄,在下此次要去一趟龙虎山,不知陆兄可否知道路?”
陆青崖想了想,天师府啊,果然是远行,青州最北,龙虎山所在的扬州最南,这一路,可是好远好远啊。
“天师府的路,我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沈公子去那儿是做什么的?”
对龙虎山之行,刘竹马同样好奇,也赶紧放下手里的猪蹄,擦了把嘴“要我说,那山林子里牛鼻子老道没什么本事,兄弟要想去拜师学艺,不如在这儿和我学两剑,两剑之后先把天下杂七杂八的剑仙砍下一半。”
刘竹马越想越不错,自己这兄弟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习武之人,但出剑肯定是错不了的,不如现在就回去把那头驴子炖了,把自己的剑借给兄弟感受感受。
沈青君没管大剑仙的雄才大略,喝了口酒,想了想“也没什么事,就是去给龙虎山一个说法和找龙虎山要一个说法。”
陆青崖点点头,没再多问,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好多说,想了想说道“这月月底,我们镖局有一趟镖是押去京城的,过了京城,就能看见龙虎山,沈公子若是愿意,不妨和我们同行。”
沈青君又敬了陆青崖一盅酒,也没客气“那便谢过陆兄了。”
正事说完了,沈青君又要了三壶酒,有酒有菜,剩下的便是凡夫俗子的闲聊了。
陆青崖喝着酒,不自觉便想到了往事,自己年少的江湖,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还是神唐王朝,不管山上山下,都那一个规矩,山上的人有多少本事也别想过界,不按规矩来,神唐百万铁骑,不管你多大的来头,都得给你踏平,那时候,皇帝爷压那些山上仙师死死的,每个宗门有多少秘籍,都给我这儿备一份,谁的武器佩剑是什么,修为多少了,都给我上报的清清楚楚的,但凡敢漏报隐瞒,不问原因,一律把宗门踏平。
哪像现在,山上人下山,越来越没规矩了,都像是土皇帝一般。那时候,江湖就是江湖,哪有什么山上山下,可后来,神唐功德最高的那位皇帝爷,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好像在修行一途陷进去了,对朝堂政事不管不问。朝廷大员,握兵将军的生活也日益腐烂了起来。也就是那时候,他亲自领兵收服的西域和南蛮,也都叛了,山上人没人管了,也是愈发豪横,山上打斗坏了天象,山下百姓田地颗粒无收,京城的将军也开始带兵谋反,那一时,山上山下,整个天下都是乱的。
最后,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皇帝爷手下某个姓赵的将军,主动和山上人谋划好一切,你们想要的我都给,只要帮我坐上那龙椅就行。
于是,神唐王朝的最后一天,赵姓将军带着山上仙师一把火烧了金銮殿,那一天,金銮殿楼头,神唐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爷,也是历史上手段最通天的修行人,竟然连手都没动,只是在楼头,看着自己身下的火光连天,无动于衷。最终,这个孤家寡人,自己把自己崩碎,化成点点道意,永远消散在了天地间。
再后来,那个叫赵钩的将军,坐上了龙椅,也就变成了这大宋王朝,就变成了这狗屁世道,朝廷的将军手下无兵,没一点兵权,山上仙师也愈加放肆,不把山下的规矩放在眼里,老百姓们的田地还是因为被扰乱的天象而颗粒无收,重新修建好的金銮殿里还是日夜不停着莺歌燕舞。
“这世道,是什么狗屁世道啊!”陆青崖喝着喝着,眼角竟然出现了泪痕,这美酒,真苦,真他娘的烧喉。
沈青君也把酒灌了一口又一口,看着这为了生活而奔波的汉子,不过四十多岁,脸上却全是风霜留下的皱纹,又猛地灌了一口酒。
“对不起啊陆大哥,让你失望了。”
刘竹马看着这不停喝酒的两个人,担心他们把美酒喝光,赶紧拼命追回来几杯,喝的太快,一时也是脸上泛红“兄弟,没什么事,别去龙虎山了,咱回头就把那头用来远游的驴宰了,跟着我练剑,实在不行咱们把山上人全部砍光,我为了兄弟可是真的不要面子的。”
董西龙在那椅子上坐着,看着楼里这仅存的三位客人,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靠在了椅背上,闭着眼,哼着小曲“歪了个歪啊,歪了个歪。”
“陆兄,你走过这么多趟镖,印象最深的是哪一趟?”沈青君借着酒意,好奇地问道。
陆青崖想了想,好像想到了什么,灌了一盅又一盅酒,最后终于说道“若说印象最深那趟,还是我二十岁那年,接了一趟押去大阴阳楼的镖,可能是东西太过贵重,交由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去送不容易被发现,可就在路过岭南密林的时候,我们被一个女子截住了。”
“那时候我二十岁,正血气方刚,以为腰里面别了一把刀,谁都不是我的对手,然后,”陆青崖说到这儿笑了笑,仿佛是回到了那时年少“然后我就被她一掌拍断了刀,摔下了马。”
“那时候,整个车队都不是她一个姑娘的对手,然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那些山上仙师嘴里面得道成形的妖,是南岭群峰里的一株夜来香修炼成形,说来奇怪,她把我们所有人都打下了马,却没伤一个人,只是夺了我们押的镖,就飞身远去。”
“那时候我为了护镖连命都不要了,一看镖被劫了,我赶紧上马追赶,这一追,就是三天三夜,终于,她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一颗蓝色的香气扑鼻的丹药,吸入腹中,看着我笑着问“小傻子,你追我这么长时间,是对我的内丹有什么想法吗?”
“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押的镖,是人家的内丹,是大阴阳楼里那些人炼丹的一味引子。当时我就愣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呆呆地看着她,发现她好美,真的好美好美,谁知道她竟然被我看脸红了,脸一红,更美了。”
“后来,我就带她回家了,并且有了现在的孩子。”陆青崖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又是一口酒接着一口酒,沈青君也不催,这后面的事情,心里也大致有个想法。
“三年,那三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都准备好退出江湖,在家买块土地,种点庄稼,一直一直陪着她们娘俩,可这还是犯了那些山上人的忌讳,人妖殊途,大阴阳宫的人,当着我的面,把她打了个魂飞魄散,又取走了她的内丹。”陆青崖说到这儿,把手里那价值不菲的酒盅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我又能怎么办!那时我是多么渺小,和现在一样渺小,我想和阴阳师拼了命,把自己这条命送给他们,可我们还有个孩子,是个女儿,和她一样好看,我能怎么办!”陆青崖不说了,他也说不出话了,只是趴在桌子上,大声哭着,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风霜里走了几十年的汉子,他只是当时那个看着自己的爱人消失的无助的少年,那时的少年和现在的汉子一样无助。
二十年的岁月,磨平了当时少年的锐气与棱角,就像他说的,他和那些山上仙师天壤之别,他又能怎样?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孩子好好养大,自己要替她好好活着。
兄弟俩还没说什么,来客楼的掌柜先把手里的酒壶摔了个粉碎“狗屁东西,这是什么世道。有朝一日我非要填平了那大阴阳宫。”
和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汉子不同,剩下的三个少年,哪个不是正年轻?正是锋芒锐利的时候,哪个都是有着无限的可能,最主要的,和当年那个无助的少年不同,这几个少年,他知道,他们有能力做到。
刘竹马也把桌上的酒壶摔了出去,也是骂了一通。
沈青君没说话,停了好久,他把手里的酒壶摔到墙上,炸裂的碎瓷有一片飞了过来割伤了沈青君的手,手上的血,一滴一滴滴在了地上,这是他第二个道歉
“对不起啊,都是我欠你们的。”